「甲骨文」品牌專出世界史圖書,今日內地諸多佔據黃金地段、裝修考究的書店,會在最顯眼處放置它的書。很明顯,社科書籍的閱讀風向起了大變化。
這變化可從8年前說起。「採訪我是存心拿我開心,作為慘敗出局的例子麼?」從圖書編輯轉行做插畫師的謝肇文笑著說。他研究生畢業後進中國青年出版社工作,在2011年12月推出《洗腦術:思想控制的荒唐史》,啟動了「歷史拼圖譯叢」項目。
2015年11月出版的《不折之鷹:二戰中的波蘭和波蘭人》填補了國內市場上波蘭二戰史的空白,還將新書發布會開到了波蘭大使館內。2017年10月,叢書以《災難六課:麥喬治·邦迪與越戰的誕生》告終,一共出版了14本。
這套書結束的原因很樸素,謝肇文始終以一人之力策劃、編輯所有書,他的離職意味著「人亡政息」。他出局時,非虛構世界史圖書大熱,各出版社、圖書公司已紛紛成立專門子品牌,加入這場激戰,爭搶版權,一起做大市場。
謝肇文的好友董風雲,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內創立「甲骨文」工作室,也專門出版世界史圖書。甲骨文推出第一本書比《洗腦術》晚13個月,但至今已出版超過160本書,成為業內遙遙領先的老大。
如今,甲骨文庶幾化身世界史圖書的代名詞。媒體但凡提起最近幾年的世界史圖書出版熱潮,都把聚光燈對準甲骨文和董風雲。謝肇文回顧,世界史非虛構圖書市場的崛起,也就三五年,離不開甲骨文、中信出版集團兩家在質和量兩方面的推動。「事實證明,我們也不是怪物,我們喜歡、欣賞的東西,很多讀者都喜歡。當讀者也體恤這類書高於普通書的翻譯、印裝成本,願意為此買單,這個市場就撐起來了。」
普遍受歡迎,但現象級暢銷書稀缺
行業老大甲骨文,居銷量第一位的是《1453:君士坦丁堡之戰》《海洋帝國:地中海大決戰》《財富之城:威尼斯海洋霸權》組成的「地中海史詩三部曲」,每一冊銷售過10萬,三冊總計超過30萬。第二位是再現太平天國戰爭的《天國之秋》,12萬冊。《阿拉伯的勞倫斯:戰爭、謊言、帝國愚行與現代中東的形成》《金雀花王朝:締造英格蘭的武士國王與王后們》差不多並列第三位,10萬冊。
接下來的印數梯隊,7萬到8萬冊是一檔,5萬冊又是一檔,剛過3萬冊的書居主體,2萬冊以下的很少。
甲骨文現在有10個編輯,許多人既是編輯又是譯者,不僅給自己單位譯書,也給別家譯書。甲骨文已出作品總數無人可及,整體銷量讓同行眼紅,2018年碼洋(全部圖書定價總額)到1億元。在內地出版業,通常而言,一本書做到五六千冊才能保證收支平衡,而傳統學術書只能賣出兩三千冊。
「其實,我們的書沒有賣得特別火爆的,尚未誕生現象級的暢銷書。」董風雲說。世界史題材的現象級暢銷書,誕生在中信出版集團集中出社科書籍的「見識城邦」品牌下。中信實行工作室制度,每個工作室即一個子品牌。見識城邦及前身部門出版了80多種世界史圖書,銷量最大的依次是《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羅馬人的故事(15冊)》《世界簡史》。
見識城邦負責人王強表示,具體銷量不便細說。「具體印量,不同類型的書差別較大,學術書幾千冊,通識類幾萬到幾十萬冊,暢銷書幾百萬冊。」而據媒體報導,《人類簡史》在2017年印數即超過200萬冊。
這本書是如此走紅,讓諸多出版商紛紛給作品標題硬加上「人類簡史」字樣。甚至出現一本抄襲拼湊、質量低劣的同名偽書,作者署名捏造出「新銳史學家亞特伍德」,在明白人的口誅筆伐中居然也印了四五萬冊,成為行業黑色幽默段子。
甲骨文、中信見識城邦可算世界史圖書出版的第一梯隊,第二梯隊如理想國譯叢、三聯書店的新知文庫、後浪汗青堂。
後浪在成立之初就有歷史版塊,早期出徐中約《中國近代史》、帕爾默《現代世界史》暢銷一時。子品牌「汗青堂」正是在此基礎上發展壯大的一條產品線,目前已出版上市的有30多本。
張鵬是後浪社科/歷史編輯部主編、汗青堂叢書策劃/主編,雖然不方便透露具體印數,但告知了汗青堂系列銷量前五位書單,從多到少依次是《海洋與文明》《十二幅地圖中的世界史》《BBC世界史》《棉花帝國:一部資本主義全球史》《世界歷史上的蒙古徵服》。
許多專業讀者不約而同得出結論,綜合專業性和文學性,內地市場這些年出版的最佳世界史非虛構著作當數汗青堂的《無敵艦隊》。此書曾獲1960年普立茲獎。但它未能成為汗青堂裡的暢銷者。張鵬指出:「它本身信息密度太大,很多中國讀者讀完一遍後無法徹底把握書中細節以及謀篇布局的妙處,因此略微有些曲高和寡。」
相比之下,浙江人民出版社姍姍來遲進入這一戰場,產品線是「好望角叢書」。叢書負責人、出版社副總編王利波談為什麼建書系時說:「至於做成一個系列,這是因為現在的圖書市場,已經完全到了一個依靠好的產品線、依靠品牌競爭的階段。沒有一定規模、沒有持續的新產品的推出,在市場上很難有影響力。」 董風雲更是有類似看法,甲骨文的成功關鍵靠內容,內容帶動品牌,積累到一定產量時產生品牌效應。
上海的啟蒙編譯所,始終注重世界史非虛構書。但它是另一種樣本,小而精,規模遠小於同行,不僅出書量少,還因缺乏穩定的出版合作平臺而斷斷續續。因地制宜,這一小型工作室出書只能選點,對相應題材點到即止。「至於銷量,還能維持再生產吧。我們的精力主要在文本,營銷是短板,連專門的崗位都沒有。」啟蒙編譯所總編輯汪宇如此介紹。
令人欣慰的是,不少新觀念和思想是由啟蒙編譯所引進來的。他們重視法國大革命,出版了《姊妹革命》《英法革命比較》等名著;他們反思人類現代化進程中的問題,出版了引人矚目的《發明汙染:工業革命以來的煤、煙與文化》。
在世界文明進程中考察政治現代化的案例,更是他們的發力點。在2015年出《德克勒克回憶錄》《德克勒克與曼德拉》。繼南非政治轉型題材後,他們瞄準西班牙政治轉型,在2017年推出《民主的勝利:西班牙政治變革的進程》《民主國王:胡安·卡洛斯傳》,在2019年出《「愛國的」獨裁者:佛朗哥傳》。這些書皆填補了知識空白。
陳舊寫作無法滿足高端讀者的需求
世界史非虛構書在內地走紅,專業人士在十年前都不敢相信有這麼一天,但考察歷史走向,是必然而至的結果。
早年間,內地大量引入蘇聯作者寫的世界史書籍,隨後建立內部出版制度。
隨著改革開放,內地普通讀者開始接觸西方世界,世界史圖書爆發式出版。蘇東劇變、冷戰結束,帶來出版高潮,這波高潮一直持續到1990年代中期。
在1992年10月中國加入《世界版權公約》之前,翻譯出版國外書籍不需要購買版權,十分方便。此時,內地出版市場的商業化改革才剛剛啟動,此前,出版社出書無需考慮市場業績,可以靜靜出版精英化的嚴肅社科圖書,追時政熱點的世界史圖書佔很大部分。
1980年代文化熱,出版界的典型成果是走向未來叢書,計劃出100本,最終出了74本。這套書有力幫助知識分子放眼看世界,但它們大多是學院派理論著作。學術經典為中心的純學術書籍,此後持續在社科類書籍中吃香,儘管大部分讀者根本看不懂佶屈聱牙的文字。
即便在西方,古老學術經典的學術價值也一直在下降,它們在現代學科面前早已過時,只具有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但知識分子讀這類書時,不懂也得裝懂,滿口不知所云的學術黑話才顯得高深莫測。這風氣至今猶在,許多人深陷於理論套理論的抽象思考中,對具體事實性知識一無所知。
西方世界盛行多年未衰的歷史非虛構著作,早就零零碎碎進入中國。首先誕生的現象級作品,是《第三帝國的興亡》《光榮與夢想》,接著是《萬曆十五年》,隨後是史景遷的所有書,但當時的內地讀者依然未注意到非虛構概念。
直到中文名為何偉的美國記者彼得·海勒斯,在2001年出版《江城》,2006年出版《甲骨文》,2010年出版《尋路中國》,組成了西方人以西方非虛構視角講述中國的「中國三部曲」,一度洛陽紙貴。
何偉在中美兩地大獲成功,非虛構和中國內地式紀實文學即報告文學的區別才顯現出來。非虛構以機智而精緻的文筆、內容的真實性、細緻入微卻特立獨行的視角大獲全勝。
誰不想做暢銷書賺大錢,內地市場掀起模仿高潮,更是讓非虛構概念深入人心。但在講故事見長的歷史領域,內地史學家在敘事上嚴重滯後,學者們只會寫艱深乾澀的文章,與可讀性絕緣。民間倒是誕生了一堆暢銷歷史書作家,但是他們言語間遍布插科打諢,且知識水準低劣,他們繼承的僅僅是中國雜文和小說演義的傳統。
然而,中國高端讀者數量在持續增長,這批新生力量希望獲得更高級的閱讀體驗,適當時候遇到了西方非虛構歷史書的破門而入。體驗淋漓盡致的閱讀快感後,他們驀然發現,原來顛覆歷史書寫法的《萬曆十五年》的老祖宗都整整齊齊在這裡。
為什麼是國外題材?首先是中國作家學者尚寫不出何偉那種中國故事,其次是世界史題材在出版過程中的風控遠較中國近現代史容易。
國際政治專業出身的謝肇文,閱讀大量專業書籍後深有體會,專業理論立意雖高,但不好讀,好讀的是史料,即當事人回憶錄、記者寫的第一手觀察報導。他當時視野所及,市面上的世界史太少了,基本停留在《全球通史》《世界史綱》這類通史上面。它們當然是好的普及讀物,讀起來很友好,但時間尺度在那裡,歷史細節是照顧不到的。既有嚴謹考證,又有文學性的歷史書,不是太少,而是國內引入太少。
「做編輯之後我就想做好讀的書,有豐富的細節,符合人聽故事的規律。」這就是謝肇文創立歷史拼圖譯叢的動機,「我當時感覺,在專業史學著作和普及性通史之間有一大片空白,一大片應該由威廉·夏伊勒、芭芭拉·塔奇曼、大衛·哈伯斯塔姆他們填補的空白。」
董風雲也有類似的發現:「不是我們的品牌接地氣,而是越來越多的讀者對有趣、有料的輕學術閱讀有需求,或者說我們在打造學術翻譯的中間地帶。」
「中國跟世界主流接觸越來越多,大家眼界變開闊,自然而然把中國歷史放在整個世界文明史中去考察,關注中國現代化時也將其放在全世界現代化進程裡去參考。」汪宇為社科書出版方向的悄然變化感到高興,「這是中國讀者閱讀深入的表現,最近10年持續產生的這一好現象,跟學術界沒有關係,是改革開放的一個自然結果。」
新的閱讀轉向,背後是新的讀者群體崛起。這正是經濟起飛到一定階段順其自然產生的結果,西方走過同樣道路。世界史非虛構是關於理解世界秩序的學問,英國高級文官一直到1960年代前多是從歷史系畢業生中選拔。社會需要發展到更複雜,和世界秩序接觸更緊密,才會產生有興趣和足夠理解力的受眾。
對讀者調查顯示,甲骨文讀者群偏男性,主要分布在北上廣和其他經濟發達地區。他們普遍有一定的經濟能力和基本的知識素養,最常見的職業是高校師生、公務員、法律與金融從業者。讀者通過微信、微博、QQ等新媒體手段來了解甲骨文出版信息,「真正把讀者聚起來,好的內容是根本」。
長期以來,中信出版社是內地經管書籍老大。但王強察覺到經管書讀者的變化:「中信的讀者群主要是中產階層、商界人士、上班族為主,慢慢發現,他們除了讀商業經管書滿足企業經營和職場實用之外,總是還想讀點別的,在知識、見識、素養方面自我提升。」新切入點即社科版塊的大市場——歷史,且中信找到世界史領域一個新學派,應對全球化背景而來的全球史學派。
會盛極而衰嗎?
藉助世界史非虛構圖書出版大熱,內地讀者正在重新建立認識世界史的視角,從微觀史、日常生活史到政治史以及全球史,理論的色彩正在減弱,敘事性在加強。
謝肇文懷念早年去版權代理公司挑書的時光,幾乎沒有同行競爭,那時候甲骨文還沒有一朝成名天下,中信出版社還只是內地經觀書老大。他往往以3000、3500美金拿下版權,成本管理意識更強的董風雲以1000到2000美金拿下。
閒散平靜日子一去不返,版權費在激烈競爭中猛漲。現在的預付款是六七年前的5倍、10倍。版代公司還學會看人下菜碟,將定期資訊優先送大主顧,挑選完後再群發公開。版代方還設置了一兩周時間的截案期,出版方要是到期了沒動靜,版權就讓飢不擇食的別家拿走。
老外也開始變精明。汪宇透露,他常在國外做發現者,第一個跟對方聯繫,將主要代表作引入內地,一旦在內地火了後,很多同行尋蹤而去,報出高價,外方也就水漲船高提高版權價格。但包括汪宇在內的相關從業者都很淡然,正視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商業行為,畢竟世界史圖書已經撬開了內地13億人的巨大市場。
版權費用猛漲,儘管如此,這個市場太巨大了,英美優秀作品看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好望角叢書起步晚,第一本書《以色列:一個民族的重生》在2018年9月面世,目前印量6萬,第二本書《無規則遊戲:阿富汗屢被中斷的歷史》印量3萬,第三本書《原罪:奴隸制與美國資本主義的崛起》剛面世。接著將推出《革命與徵服中的阿拉伯人:1516年至今》《儘管如此,日本人還是選擇了戰爭》《橫渡孟加拉灣:自然的暴怒與移民的財富》《武器奇才:以色列的高科技軍事強國之路》。
一向標榜「有趣、實用、長知識」主調的「未讀」品牌,正聯合國外一家新銳出版社,出一套上百冊的「人類文明史全球出版計劃」,以人類歷史上某個具有裡程碑意義的切片為主題。未讀此前沒有為世界史產品專門設置產品線,如《直到我們建起了耶路撒冷:一座新城的締造者們》《維多利亞女王》《波拿巴家族300年》是歸在思想主題旗下。
甚至還有人想繼續細分市場,走差異化路線。巴別塔文化以世界史中的軍事史為切入點,作品內容敘述年代限定於1900年後。創始人劉洋看準了內地泛軍迷市場達1億人,但高質量、連續性出版此類產品的品牌極少。
市場飽和了嗎?「我覺得這不會只是一個短時期的熱潮,因為世界大得很,這種需求會持續增長。」張鵬樂觀說出大部分出版從業者心態。但王強指出,世界史並非公司利潤增長的大頭,中國史才是,同題材和內容水準,中國史會比世界史多賣好幾倍。
「現在的問題是目前市場上好的世界史作品多是國外引進的,這不是個合情合理的可以一直走下去的趨勢,本土的有鮮活思路、夠水準的作品還很少,但是需要出版人發掘和培養本土的作者創作好作品。」
讓內地作家、學者、媒體人以西方非虛構筆法,寫出內地本土的故事,這將是未來風向,也是大商機。但這樣的研究寫作出版升級,尚需要時間培養人,以及出版大環境的變化。而世界史非虛構書的翻譯出版熱,培養和聚集起一批優秀讀者,有大量讀者才能形成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