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可用三點來簡單概括。
第一點,張愛玲是一個用中國傳統小說手法寫出現代主義精神的作家。「五四」文學的主流是現實主義加浪漫主義,是反叛或更新中國傳統的。西方現代主義基本上是二十世紀的上半葉,中國現代文學也是二十世紀的前五十年。但中國現代文學的主流,走的是西方十八、十九世紀的道路,就是現實主義、浪漫主義,講平等、自由、博愛,相信人道主義,追求個性解放之類。老實說,「五四」的這些工作至今還沒完成。能否跳過去?能否「超克」?我很懷疑。
與此同時,西方文學的主流是現代主義,是頹廢的、異化的、黑色幽默的、意識流的東西。現代主義在中國現代文學裡並不是主流。所以,張愛玲和中國現代文學作家的區別在於:她比較嚮往過去,現代主義在中國現代文學中只是一個支流,是非常邊緣的。施蟄存、劉吶鷗、穆時英、李金髮、穆旦等,都是現代主義作家,但他們都不是主流作家。在中國,現代主義和現代文學的時間是重合的。
用傳統小說如《紅樓夢》、《海上花》的筆法,寫民國世界。她不會像巴金那樣寫:「咬著牙齒狠狠地說:……」張愛玲會這麼寫:「覺慧道:……梅表姐笑道:……」「咬著牙狠狠地」這些表情,都要通過「道」的內容來體現,她不會加上新文藝腔的說明形容。《紅樓夢》和《海上花》從來沒有這樣寫過。這種加上表情、形容詞的寫法是新白話,而她用的是舊白話。
但她的舊白話又不真寫鴛鴦蝴蝶派小說。舊白話當時有人寫,比如《海上花》,還有周瘦鵑、秦瘦鷗甚至張恨水,寫了很多鴛鴦蝴蝶派小說。可張愛玲用傳統小說的部分手法,寫貌似鴛鴦蝴蝶的情慾故事,卻能寫出現代主義的悲涼頹廢。簡言之,她是以《紅樓夢》手法寫現代主義。她有一句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長滿了蚤子。」這是她十九歲時寫的,後來成為她一生創作的總標題,就好像魯迅的《狂人日記》是整個中國現代文學的總標題。或者有人想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但就想不到後一句「長滿了蚤子」。我曾把這句話講給一位美國教授聽,他說,這本身就是高度的現代主義。他還提供了另一個解釋,我原來沒想到。我本以為華美的袍很漂亮,上面有蚤子。那個美國教授說,不,這袍為什麼華美呢?也許就因為蚤子小蟲的細細閃光,遠看才顯得華美了—因為它有花紋,而這花紋不是別的,正是密密麻麻的蚤子。這樣一解的話,張愛玲的小說就更深刻了。
第二點,張愛玲以俗文學的方式寫純文學。「五四」時期,文學壁壘分明。鴛鴦蝴蝶派就是俗文學,口號是「寧可不娶小老婆,不可不看禮拜六」;巴金、老舍的作品都是嚴肅文學,憂國憂民。可張愛玲的第一篇小說就給了《紫羅蘭》主編周瘦鵑,一點都不忌諱通俗文學,而且她後來把作品全部授權皇冠出版。張愛玲的書在皇冠出版,封面很華麗,乍一看好像應該放在言情小說、流行文學一欄。所以,在很多書城,張愛玲和張小嫻、李碧華放在一起,張抗抗、王安憶放在另外一邊。張愛玲毫不忌諱俗文學的書店、包裝、宣傳甚至題材和寫法。一方面,她的文學以貌似通俗文學的名義出版,但另外一方面,她的作品又進入了純文學甚至學術研究的大雅之堂。
第三點,張愛玲的作品是批判女人的女性主義。女性主義的核心觀點,是要提高女性的地位,覺得男人寫的作品歪曲了女性。可張愛玲的作品偏偏在很多地方批判女性,比如《傾城之戀》裡,範柳原講白流蘇,說「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好像是男人的偏見。張愛玲的另一篇文章《談女人》,也從正面的角度講,在某種意義上,女人就是把婚姻看作長期的飯票。再如《傾城之戀》裡的這些話:「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張愛玲是一個女性主義作家,可又有很多話在批判女人。
簡言之,張愛玲在歷史觀、語言、抒情方式這三個方向,對憂國憂民、啟蒙批判的「五四」新文學構成了某種反駁與挑戰。
生活上、精神上似乎都「無家可歸」黃子平曾說,張愛玲是一個「『五四』主流文學史無法安放的作家」。 「安放」這個詞用得非常精彩。中國現代文學史有一個大概的秩序,本來是「魯、郭、茅、巴、老、曹」,後來再加上沈從文、錢鍾書,唯獨張愛玲不知該怎麼放。然而,在臺灣、香港和海外文學中,張愛玲的影響和地位就像魯迅那麼重要。張愛玲是所有中國現代作家裡面出身最「豪華」的,雖然她小時候並不知道。祖父張佩綸是同光年間的清流派,曾在皇帝面前做侍講,外面有什麼貪官,有些什麼腐敗,他就告狀,讓皇帝去處理,等於又做「中央黨校」的教授,又做「中紀委」的官員。可惜好景不長,當時是「濁世」,他做「清流」是要得罪人的。人家也不說他不好,只說國家有大難,「清流」都是精英,派他們擔當重任吧。當時朝廷裡就有人出詭計,把張佩綸派到福建,跟法國人打了一仗,叫「馬江之戰」,輸了。其實誰打都輸,因為法國軍艦好,清朝貪官買來的炮彈裡面是沙。但這個打敗的責任就是張佩綸的。犯錯誤了,被流放到張家口。過了幾年,流放完了,李鴻章覺得對不起他,就把女兒嫁給他。張愛玲的祖母李菊耦,是李鴻章的第二個女兒,他們結婚的房子就是李鴻章送的。當時李鴻章是朝廷重臣,權力很大。到民初時,張家已經衰落了,昔日榮耀變成醜事了,所以張愛玲的父親從沒跟她說起這些事。她後來看了曾樸的《孽海花》才知道。那時她已經十幾歲了。
張愛玲的父親和母親是截然不同的。她父親是個很沒用的人,好像就做兩件事情,讀《紅樓夢》和抽鴉片。一輩子不會賺錢,把家裡的財都敗掉了。張愛玲的母親家世也很好,是曾國藩下面一個將軍的後代,她看不慣丈夫。在張愛玲四歲的時候,姑姑要去英國留學,母親就跟著陪讀去了。張愛玲讀小學時,母親又回來了。父親和母親是離婚的。對張愛玲來說,父教和母教完全不同。父教等於是晚清前朝的氣氛,鴉片、《紅樓夢》、小老婆……她父親後來又結婚,後母也是清代破落官員出身,過氣的貴族。而張愛玲的母親呢?留歐回來,講法文,吃西餐,給張愛玲找外國老師教彈鋼琴,讓張愛玲穿現代的裙子、鞋子,帶她做頭髮。
在理性上,張愛玲當然選擇母親,十六歲以後和母親住在一起,因為父親打她、關她。可她後來的回憶文章裡,寫到母親,大都是負面的,尤其是《小團圓》。寫到父親,反而批評之中含著深情。舉個例子,她寫母親給她找了一個教鋼琴的俄國老師,老師教完鋼琴後,在她額頭上親一下。小張愛玲記住了那個被親的地方,等老師走後,她就拿出手絹拼命地擦。她恨。可是,父親做了那麼多的壞事,她回想起來還是充滿溫情。
為什麼張愛玲對父親比較留戀,對母親比較麻木呢?有人說是戀父情結,但張愛玲後來和父親關係一點都不好,父親晚年在上海生活得很慘,她也不關心。她寫過一個小說《心經》講戀父,寫得也很勉強,最後還是母親出來救了女主人公。
從大的方面來講,可能是因為張愛玲對時代、對中西文化的看法與眾不同。在「五四」那個時代,覺得現代比清代好,是所有新文學作家的共識。但張愛玲不這麼覺得。她並不覺得從法國回來彈彈鋼琴就一定更有文化。所以,後來胡蘭成和她談起《戰爭與和平》與《金瓶梅》哪個好?張愛玲說,當然《金瓶梅》好。張愛玲回憶說,那時「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凡是中國的都是黑暗的,凡是過去的都是黑暗的,凡是現在的都是光明的,凡是西方的都是光明的。 「強行」這兩個字就說明,她後來知道這種劃分是不對的。所以,張愛玲在對父母的態度上,顯示出與很多「五四」作家的不同,這和沈從文有點相似。她不認為在文化上,民國就一定比清朝好,也不認為外國的東西一定比中國的東西好。
張愛玲後來的小說主題就是「男女戰爭」——就是男女談戀愛。但這個「戀愛」是打仗,是計算,是猜疑,是提防,是博弈,從頭到尾是在「打仗」。而這種愛情戰爭最早、最佳的人物原型就是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一輩子打仗,不能說沒有感情,也有過家庭、有過孩子,可就是一直在較量。張愛玲小說有四個最基本的原型:自己,父親,母親,當然還有胡蘭成。
還有一點,「五四」文學中的「父親」是個顯眼的空白。在現實層面,作家的父親們大都很早去世了;象徵層面上,父親又大多是負面人物。所以有一個「弒父」情結。與此同時,無論寫實還是象徵,母親都是啟蒙者,都是愛與被愛的對象。張愛玲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她「弒」父,但也不戀母。在某種意義上,張愛玲晚年悽涼地死在洛杉磯也是有一定道理的,生活上、精神上似乎都「無家可歸」。最後,她所有的版稅、稿費都是交給朋友宋淇和皇冠出版社,沒有留給任何親人。其實她是有親人的,姑媽對她很好,但她晚年也不回上海,什麼親情都放棄了。
《許子東現代文學課》,許子東/著,上海三聯書店·理想國2018年6月版。(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