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本是樂府《清商曲辭*吳聲歌曲》舊題,最早見於陳朝。陳叔寶(陳後主)與宮中女學士及朝臣相和為詩;《春江花月夜》與《玉樹後庭花》是其中最豔麗的曲調。隋及唐初,仍有人作此調。然皆五言短篇,在題面上做文章而已。吳中詩人張若虛(生卒年不詳,唐揚州人)出現後,始擴為七言長歌,且將自然景色、現實人生與夢幻熔於一爐,詩情哲理高度融合,使此豔曲發生質變,成就了唐詩最早的典範之作,厥功甚偉。
《春江花月夜》屬於「四傑體」,是初唐盧照鄰、駱賓王歌行的發展,故也曾隨四傑的命運沉浮,從唐到元被冷落了好幾百年,直到明朝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重新推崇四傑後,它才被發現、被重視、被推崇至於「孤篇橫絕竟為大家」(王闓運《論唐詩諸家源流——答陳完夫問》)的高度。
「大家」,在古代文學批評術語中是超過「名家」的,它指既有傑出成就又有深遠影響的作家。四傑就不曾得到過這樣的榮譽。《紅樓夢》中林黛玉《代別離》一詩,就「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詩曰《秋窗風雨夕》」,可見它所具備的藝術魅力。
春、江、花、月、夜這五個字,本身就足以喚起柔情遐思。同樣是五個字,在陳後主的筆下,只能是綺豔淺薄的吟風弄月,如《玉樹後庭花》詩句: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豔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而在張若虛筆下則完全不同,其根本的差別就在於詩是沉湎於膚淺的感官刺激與享樂,還是追求深刻的人生體驗。
大詩人與大哲人往往受著同一種驅使,去追尋同一個謎底,結果不經意間,把二者全部找到了。屈原、李白、蘇軾、但丁、莎士比亞、歌德、泰戈爾的詩篇裡,迴蕩著經久不衰的哲學喟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也屬於這個行列,它與其說是一支如夢似幻的夜曲,還不如說是一支纏綿深邃的人生詠嘆曲。
從詩的結構上說,《春江花月夜》不是單純的一部曲,而是有變奏的兩部曲。在前半部分,詩人站在哲學的高度上,沉思著困擾一代又一代人的根本問題。與眾不同的是,張若虛將這一沉思放到茫茫宇宙的寥廓背景之上,放到春江花月夜的無限迷人的景色之中,使該問題的提出,顯得氣勢恢宏,能更加令人困惑、也更令人神往。
張若虛並沒有採用石破天驚的提問式開篇,如「遂古之初,誰傳道之?」(屈原《天問》)、「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李白《把酒問月》)、「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蘇軾《水調歌頭》),而是從春江花月夜的綺麗壯闊景色開始,令人沉醉、令人迷幻,這似乎是一個優美的序曲。 隋煬帝已經寫過:「幕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春江花月夜二首》其一)「春江潮水連海平」似乎就是從這裡開始。
潮汐,本是日月與地球運行中相對位置變化造成引力變化導致的海水水位周期性漲落現象,揚州人張若虛是熟悉這一景象的。月圓之夜,潮水特別大。大江東流而海若西來,水位上漲,遂成奇觀。
這裡寫春江潮水而包入「海」字,使詩篇一開始就比隋煬帝詩氣勢更大。本來是潮應月生,看起來卻是月乘潮起;不說「海上明月共潮升」而說「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字之差,意味立殊;讓常見景色滲入詩人的主觀想像,仿佛月與潮都具有了生命。
「灩灩」是江水充溢動蕩的樣子,月光普照與水流無關,詩人的主觀感受卻是月光「隨波千萬裡」,水到哪裡月到哪裡,整個春江都灑滿月的光輝。「千萬裡」「何處無」,極言水勢浩淼,月色無邊。由一處聯想到處處,詩人詩情也像潮水般擴張著、泛濫著。
以下由江水寫到開花的郊野,過渡自然輕靈。「月照花林皆似霰」,月下的花朵,瑩潔如雪珠,吐出淡淡的幽香,寫出了春江花月夜之花的奇幻之美。春夜何來「空裡流霜」?明明是月光造成的錯覺,故細看又不覺其飛。「汀上白沙「何以」看不見」?那也是因為漫天月光白如晝,擾亂了視覺的緣故。
這兩節寫景奇幻,真有點令人目不暇接的感覺,然而詩人並未迷失在鏡花水月的諸般色相之中,而獨能馭以一己之情思,一會兒又跳脫出來。紛繁的春江景色被統攝與月色,漸漸推遠,「看不見」了。
詩人於是由色悟空。被月光洗滌淨化的宇宙:「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如此光明澄澈的環境,讓人忘掉日常的瑣屑煩惱,超越自我,而欲究宇宙人生之奧秘。」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前句可以理解為:江畔人眾,誰可最初見到這輪明月?就今夜而言,此問偏於空間範疇。
後句則言:江上之月翻番照臨人間,然不知青天有月自何時;江畔有人又始於何時;人與月的相遇又始自何時?此問則偏於時間範疇。由此觀之,這是兩個問題。但前句亦可不限於此夜,可解為:代代江畔有人,究竟何人最早見到這輪明月?由此看來,這又是同一問題,以唱嘆方式寫之。通過」人「見」月「、」月「照」人「,反覆回文的句式,造成抒情味極濃的詠嘆,令人盪氣迴腸。
詩人浮想聯翩,產生了一個更有價值的想法:」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有限與無限這對範疇,很早就有詩人在詠嘆,如」天地終無極,人命若朝霜「(曹植《送應氏》)」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阮籍《詠懷》),「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
雖然同樣是對有限無限的思考,「歲歲年年人不同」著眼於個體生命的短暫,而「人生代代無窮已」著眼於生命現象的永恆,前者純屬感傷,後者則是驚喜了。代代無窮而更新,較之年年不改而依舊,不是別有新鮮感和更富有生機麼!生命現象,你這宇宙之樹上綻放的奇花呀,無數個有限總和為無限,而又如流水不腐。這是作者從自然美景中得到的啟示和慰藉。
詩中的「江月」是那樣脈脈含情,不知道送過多少世代的過客,她還來江上照臨,還在準備迎新。皎皎的明月,你這天地逆旅中多情的侍者啊!聞一多說,詩人在這裡與永恆「猝然相遇、一見如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對每一個問題,他得到的仿佛是一個更神秘、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唐詩雜論》)。
如果我們把哲理與詩情分別比作詩之骨與肉的話,《春江花月夜》絕不是那種瘦骨嶙峋的哲理詩,更不是那種骨瘦肌豐的宮體詩,相形之下,它是那樣的骨肉勻聽、丰神絕世、光彩照人。
在詩的後半展示了一個人生舞臺,詠嘆回味著人世間最普遍、最持久的見難恆別的苦惱與歡樂。別易會難,與生命有限、宇宙無限是有關聯而又不盡相同的事體。生有離別之事,死為大去之期,故生離死別,一向並提,這是有關聯的一面。不過離別悲歡限於人生,而與自然宇宙無關,在視野上大大縮小範圍,這是兩者畢竟不同的地方。如果說前半以哲理見長,則後半就更多的具有人情味。
在所有的情親離別之中,遊子思婦是最典型的一類。東漢《古詩十九首》已多有表現,後人多把遊子思婦歸因到戰亂時代,豈不知夫妻情侶別離之事,戰亂年代固然多,和平時代也不少。李煜《浪淘沙》的「別時容易見時難」、《紅樓夢》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都講如是。而張若虛的特別之處,在於他運用了四傑體反覆唱嘆的句調,設計了許多富於戲劇性的情景細節,創造了濃鬱的抒情氛圍,在同類題材中可謂嘆為觀止。
這部分一開始,詩人就描繪了一個典型的離別場所:「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浦」即渡口,為送別地點。江淹《別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楚辭*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極目千裡兮傷春心。」楓葉秋紅,青楓是春天的形象。在此青楓浦口,見一片白雲去遠,更易引起離別的聯想。
「扁舟」在江,而「樓臺」宜月,故詩人寫道:「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誰家」與「何處」為互文,言「誰家」可見不止一家;言「何處」可見不止一處。這兩句實是一種相思,兩處著筆,反覆唱嘆,與「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二句同一機抒。
思婦對著妝檯,不能成寐,想要捲簾去掉月光,但簾可卷而月光依然,撩人愁思;思婦意欲搗練,誤認砧上月光是霜,想要拂拭,結果卻「拂還來」;這象徵著思婦無法解開的情結,無法擺脫的愁思。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二句對仗精工,就表意來講,卻語言模糊。魚與雁皆為信使;「長飛」「潛躍」言意不關人意。「光不度」暗示音訊難通;「水成文」可惜不是信字,兩句儘是書信阻絕的苦惱。日有所思,則夜有所夢,「昨夜閒潭夢落花」又模糊了主語,或是思婦,或是遊子。
詩的結尾最有意味,照應題面, 逐字收拾「春江花月夜」五字。花落春老,海霧蒸騰,隱沒斜月,而相隔天南海北的人不知在哪裡?「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儘管如此,仍然有人要踏上歸鄉之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這個結尾之精彩,就在於詩人寫夠了人世間別離的痛苦後,又留下了回合團聚的希望。
此生此夜,總有人乘月而歸,在飽嘗離別滋味後,將得到重逢的喜悅。這是繼「人生代代無窮已」之後,詩人給讀者第二次精神上的安慰,也是自然美景給他的啟示。
下面,讓我們重溫一下《春江花月夜》原文: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全詩以春江花月夜為背景,沉思著短暫而又無涯的人生,抒寫著情侶間的相思別情。詩情的消長與景物變化十分協調。在詩的前半段,我們看到了春暖花開,潮漲月出,夜幕降臨,漸漸引起哲理性的人生感悟。詩的後半段,隨著這種哲理性的生活化、具體化,讀者又看到了春去花落、潮退月斜,而長夜亦將逝去。這絕不是一夜的紀實,更像是人生的縮影。
餘恕誠先生把此詩與王維《春日田園作》相提並論,說:「《春江花月夜》從自然境界到人的內心世界,都不受任何局限與壓抑,向外無限擴展開去。人們面對無限的春江、海潮,面對無邊的月色、廣闊的宇宙,縈繞著綿長不絕的情思,蕩漾著對未來生活的柔情召喚。《唐詩的生活理想和精神風貌》說,它與其說是初唐詩的高峰,毋寧說是盛唐第一詩、春風第一花。從這個意義上講,正是以孤篇壓全唐。
全詩情至文生,淺淺道來,語句生輝,真如萬斛泉流,平地湧出,將春江花月夜五字煉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反反覆覆出現的字面迴環往復,令人拍掌擊節;詩中多用頂真辭格,造成明珠走盤之致;還大量運用設問和懸疑的語氣,造成親切如晤談、朦朧如夢囈的情境。全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旋律不斷湧現,若續若斷的組成一個抒情的長篇,實在可以稱之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本文內容部分章節引用《唐詩鑑賞辭典》(周嘯天主編),在此誠摯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