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小書店反而詩集多,尤其舊書店。
朱夏妮:估計我待的地方的原因?我在這逛過的書店裡的詩歌部分大多就《神曲》《荷馬史詩》,惠特曼,John Ashberry,Lanston Hughes,Maya Angelou,稍微靠當代的就是金斯伯格和布考斯基之類的。這種快餐詩,日本也很多,中國其實汪國真要是年輕二十歲,也能寫。你所在的城市比較保守嗎?
朱夏妮:算是吧,如果按美國政治角度來說,去年選舉的時候挺紅色的,在這常有種憋得慌的感覺。廖偉棠:John ashberry 和 Maya Angelou 挺好的,不過不太適合年輕人。你和同齡的漢語詩人有交流嗎?
朱夏妮:我聖誕節禮物收到了一本叫 Best Poetry in Motion 的詩集,就是25年來公交車和地鐵站裡的詩,真的挺好的。廖偉棠:這種不錯,蠻民間的,讓我想起去年一個電影《Peterson》,一個公共汽車司機寫詩的故事。
電影《帕特森》,2016年,導演:吉姆·賈木許朱夏妮:哎,其實是美國詩歌協會做的一個活動,他們選得都不是民間的詩,都是一些短詩,名人的詩,從古到今吧。電影我看過,賈木許(導演的)。他這個拍得挺實驗的,就講公交車司機的一周,反覆重複的詩句,一遍遍讀。廖偉棠:在民間場所流傳?我覺得還是純民間的詩有意思,美國詩歌對我影響很大。佩特森出了兩個大詩人:威廉斯和金斯堡。
朱夏妮:對,新澤西的一個小城。廖偉棠:我喜歡美國詩歌的入世和open。他們的實驗不抽象,很流動、很多義衍生。
朱夏妮:這四首(這裡夏妮發了四首詩歌照片,下面只放最後一首)是我在那個 Poetry in Motion 裡看到挺喜歡的。廖偉棠:哈哈,最後一首就是電影的關鍵。
朱夏妮:是的!!廖偉棠:我很喜歡,雖然我自己不這麼寫詩,他們的口語詩和中國的偽口語詩很不一樣。
朱夏妮:講講中國的偽口語詩?廖偉棠:為什麼叫他們偽口語,因為真正的口語比他們豐富,他們是小知識分子想像民間的說話。
朱夏妮:想像民間說話,太過故意的口語。我今天在書店看布考斯基一些沒有發表過的詩。布考斯基,德裔美國詩人、小說家、短篇故事作家廖偉棠:布考很不錯,很能誘惑人學習,但學他必失敗。
朱夏妮:哇,精闢!廖偉棠:如果你沒有他那麼豐富的人生經驗,這麼寫就是吹牛逼而已。
朱夏妮:其實說真的,看多了他寫的,我不是特別能完全享受他的口語詩。廖偉棠:畢竟是一個老流氓,哈哈哈。
朱夏妮:他就是他。廖偉棠:你喜歡Tom Waits嗎?他是一個更神秘和感傷的布考斯基,文字其實更有想像力。
朱夏妮:我聽過他的 Downtown Train。廖偉棠:這首我超喜歡,我寫過一首詩向這首致敬的。他的歌詞「故事」的成份比布考斯基豐富。你在美國有機會的話,去聽他演唱會。
朱夏妮:哎!等大學我逃離密爾沃基(美國中部),很多喜歡的樂隊都不來這。廖偉棠:還有半年是不是?
朱夏妮:是的。這就是在大城市的好。廖偉棠:大城市,或者文化古城。
朱夏妮:開放交流和充滿機會的地方。但美國大部分都像鄉村一樣,一代一代都在一個高中畢業。我的生物老師,70多歲,教過我同學的爸媽,現在教他,我覺得挺不可思議。廖偉棠:美國詩人也受不了美國。
朱夏妮:我現在十七八歲的女同學們,已經開始討論自己以後要一個幹什麼工作的丈夫,並打算什麼時候在家當全職媽媽。這些都是我在自習課聽到的對話,我覺得太吃驚了。廖偉棠:美國家庭保守起來跟中國有一拼,你可以看看大衛·林奇的電影,保守變成恐怖。
朱夏妮:黑色幽默。廖偉棠:《雙峰鎮》非常棒。
朱夏妮:我得去看看。哎去年夏天的那個《路邊野餐》你怎麼看?廖偉棠:我寫了篇影評,叫《一部詩意電影不需要寫詩》,電影不錯,但裡面的詩一般。而且導演過於強調詩,電影的詩性其實不用靠讀詩來呈現的。
朱夏妮:有意思,我完了去看你影評,詩是不經意漏出來的。電影《路邊野餐》海報朱夏妮:我不要做「少女詩人」「00 後詩人」廖偉棠:夏妮,你去美國以後其實詩進步很大,變化也大。
朱夏妮:真的?哎,我現在感覺也是挺困惑的。廖偉棠:我看了一些,我畢竟讚賞你的變化。
朱夏妮:你的鼓勵很重要啊!廖偉棠:我們要做一個詩人,而不只是神童詩人、天才詩人。
朱夏妮:也不要做「少女詩人」「00後詩人」。廖偉棠:對吧,我想你也意識到了,甚至不只是女性詩人。
朱夏妮:對於「女性詩人」這個問題其實讓我挺糾結。廖偉棠:以代際劃分詩人,是比較平庸的詩人才會接受的角度。
朱夏妮:不知為什麼「女性詩人」總帶著一種暗示的東西。廖偉棠:女性是另一個話題,你的敏感很對。
朱夏妮:是一種曖昧的東西,讓我還挺反感的。廖偉棠:你目前的詩,很容易會有評論者用女性主義覺醒之類的去說你。
朱夏妮:哦,天啊!寫詩非得和性別扯一起去。廖偉棠:你要清醒不被理論套住就最好了。
朱夏妮:可怕,所以我一般也不去關心這些東西。廖偉棠:詩人與評論家常常有一種虛與委蛇的關係,但大詩人常常不被評論家理解。
朱夏妮:我現在的困惑就是,總覺得我見到的人太少了,每天生活就那樣,其實我喜歡寫人。廖偉棠:忍受青春的寂寞其實也是一種獨特的經驗,尤其對於詩人。
朱夏妮:但是牽扯到不同種族的時候,我用中文寫,讓我覺得有點尷尬。雖然我覺得說「我沒東西寫」這個是挺荒唐的。但總有這種,我周圍生活就這樣、這個寫過了、那個想法已經重複了的感覺還是挺困惑的。廖偉棠:不應該尷尬,母語是詩人最驕傲的。
朱夏妮:哦不是不是,我不是說因為中文所以我尷尬,我愛我的母語。但比如我要寫一個黑人吧,我不知道怎樣表達,因為在中國寫人不用想那麼多?廖偉棠:先忠實於自己,這種不能表達本身就需要表達啊。
朱夏妮:真的是!這些都得自己慢慢經歷和琢磨,漫長的路,哈哈。廖偉棠:是的,你這個年齡比我那時成熟多了,交流也多。
朱夏妮:你十七八歲的時候喜歡什麼?廖偉棠:我17歲才認識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友,韓博。我喜歡搖滾、動漫,現在才發現兩者給我的詩埋下好多資源。
朱夏妮:你當時聽什麼樂隊啊?廖偉棠:當時最愛 Nirvana和The cure,當然還有達明一派。
達明一派朱夏妮:經典。有時候感覺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當一個少年還真不錯。或者60年代末,讓我17歲吧!去1968年的伍德斯託克!廖偉棠:各有各的慘嘍,如果你17歲去了1968年的伍德斯託克,你現在就是有一堆孫子孫女的老奶奶了,哈哈哈。
朱夏妮:不要這麼現實,咱就先幻想一下,May I stay forever young?廖偉棠:我現在還這麼想,恨不生於1960年代,那一代人,青春長存。
朱夏妮:有意思的是,有次我跟我一個黑人同學討論這個,我說我想回到凱魯亞克的時代,想 make love not war 時代,她說她一點也不想,因為那時候民權運動剛開始。60年代的美國廖偉棠:她說得也對,那時需要鬥爭的。
朱夏妮:她怕因為自己的種族受到不公平對待,然後我就突然愣了一下,雖然我們現在都坐在教室裡,但那時候我們肯定也不可能和白人坐在一起。廖偉棠:如果我是她,我還是願意在大江大海中鬥爭。生活太平庸,期待你們一代的瘋狂歲月來臨!
朱夏妮:我感覺我特別不屬於我的時代,聽很老的歌、看老的東西、不關心流行,但我偏偏記錄我的時代。廖偉棠:這種錯位,其實很過癮。我很喜歡曼德斯塔姆的一句詩:不,我不是任何人的同時代人。
朱夏妮:沒錯,所以能找到可以聊天的知己已經算是太幸運了。「我不是任何人的同時代人」,厲害!廖偉棠:這是多麼清醒啊!
朱夏妮:你自己有沒有一種錯位感?啊,肯定有啊!你寫詩啊!廖偉棠:當然,但我慢慢明白了,詩人就是不合時宜的。
朱夏妮:合時宜就寫不出詩了。廖偉棠:那就寫雞湯寫10萬+去了。哈哈哈,自媒體時代其實與詩是相違的。
朱夏妮:很準確了。我還挺喜歡王寅辦的「灰光燈」。廖偉棠:我欣賞他的獨立。你喜歡哪些活著的漢語詩人?
朱夏妮:啊,先說一下雖然李立揚,不用漢語寫作,但我挺喜歡他的。李立揚(Li-Young Lee,1957),袁世凱的曾外孫,定居美國。第一本詩集《玫瑰》1986 年出版時,被美國詩人認為是神童。廖偉棠:我也喜歡他,看過他兩本書,很棒。
朱夏妮:我一個朋友給我推薦的,我真的驚豔。我喜歡楊鍵、沈葦。其實我看活著的詩人的詩歌,看得不是特別多。廖偉棠:哦,意外。他們倆太男人了。這麼說也不意外,人總是被和自己完全異質的人吸引。
朱夏妮:你呢?你喜歡的漢語詩人?廖偉棠:哈哈哈。最近我讀了不少以前沒聽說過的年輕詩人。
朱夏妮:感覺如何?廖偉棠:被TA們魅惑,感覺到好,但也感到很多局限。
朱夏妮:講講局限?比如說哪些啊?我也想去看一看。廖偉棠:我喜歡的漢語詩人,還活著的是瘂弦,柏樺。局限還是人生經驗的局限,沒辦法啊,我們一代的生活變動大,大愛大恨的,但我們有很多詩人因此有幻覺。
朱夏妮:說不定我的這一代也會經歷一些大的變動。廖偉棠:以為生活牛逼了詩就會牛逼,其實也不是。應該說,生活牛逼了詩可能會牛逼,生活太平庸了就絕無可能了。期待你們一代的瘋狂歲月來臨!很好的結語。我們就聊到這裡先?
朱夏妮:可以,啊想聊樂隊不過 oh well。廖偉棠:你先休息,我們以後多聊。聊音樂比詩有趣。我去看電影了。
朱夏妮:完全同意。啥電影?廖偉棠:《妖貓傳》,香港沒有上映,所以我來南京看。
朱夏妮:Nice talk !廖偉棠:晚安。
[本文整理自12月30日廖偉棠與朱夏妮的線上微信聊天,在還原所有聊天內容的基礎上,有一定刪改。本文首發單向街書店微信公號(onewaystreet2013),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