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節日是雅典人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城邦宗教」研究範式興起以來,將宗教納入城邦框架內進行考察,已成為希臘宗教研究的重要趨勢。節日作為希臘宗教的具體表現形式,也受到這一研究理路的影響,城邦在節日運作中扮演的角色、節日中滲透的城邦意識形態等都得到學界關注。然而,節日與城邦歷史記憶的關聯,即節日在塑造和傳承城邦歷史記憶中的作用,迄今尚未得到充分探討。事實上,在雅典的城邦節日中,有關早期城邦歷史想像的神話題材反覆出現,充分體現了節日傳承城邦歷史記憶、構建和強化共同體認同意識的功能。
第一,建城神話分為兩大主題。古代雅典的建城神話主要指以雅典城邦的形成與早期發展為核心敘事的神話傳說,我們對其了解大多來自雅典的文學藝術作品。這類神話大致包括兩大主題:一是雅典城邦保護神雅典娜與雅典的歷史淵源;二是雅典傳說中的王政時代,特別是關於埃瑞克透斯和忒修斯兩位國王的傳說。
雅典娜的誕生開啟了雅典城邦神話的開端。雅典娜從宙斯的頭部誕出,智慧勇武。她參加了奧林匹斯諸神與巨人族之戰,戰爭的勝利標誌著秩序壓倒混沌。她為爭奪雅典的保護權,與海神波塞冬爭鬥,最終經雅典人裁決為勝利者。城邦由此以女神的名字命名,女神被視為城邦的保護神,雅典衛城成為女神的聖所。
早期國王埃瑞克透斯的身世傳說進一步展現了雅典娜與雅典的淵源。根據神話,雅典娜請求工匠神赫法斯託斯打造武器,卻被工匠神糾纏追求。在追逐的過程中,赫法斯託斯的精液落在女神大腿上,女神用一片羊毛拭掉精液,並隨手擲於地上。埃瑞克透斯由此從這片土地生出,並被女神帶回衛城親自養大,後成為雅典國王。雅典人因此稱自己為「地生族」(autochthones)。
忒修斯是傳說中另一位重要的雅典早期國王,他由埃瑞克透斯的後代埃癸斯與一位外族公主所生。在長大得知身世後,忒修斯開始尋親歷程。經過一系列戰妖除怪的冒險,他最終到達雅典,與埃癸斯父子相認。為確立自己的地位,忒修斯幫助雅典人殺死了威脅阿提卡安全的馬拉松公牛,以及雅典人被迫向其進貢的克裡特怪物米諾陶。忒修斯從克裡特返回雅典途中,忘記了與父親埃癸斯的約定,埃癸斯誤以為兒子未能生還歸來,悲痛之下跳崖自盡。忒修斯返回雅典後繼位,成為新一代雅典國王。傳說忒修斯在統治期間,將處於分裂狀態的阿提卡各地整合為一體,完成了城邦統一大業。
第二,藉助神話構建集體認同感。上述神話在古典時代雅典的文學藝術作品中流傳甚廣,然而在更早的荷馬和赫西俄德的作品中卻鮮少被提及。由此推測,它們很可能經過古典時代雅典人的精心創編,是針對城邦早期歷史構造出的神話傳說,用以描述雅典的建城歷程,並隨著雅典城邦影響力的擴大而為世人所知。因此,現代一些研究者直接將這些神話稱為雅典的「政治神話」,認為它們有助於雅典人構建城邦共同體的認同意識。
然而,如果回歸歷史語境,我們不應否認,在當時雅典人的觀念中,這些神話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城邦的真實歷史面貌。因此,無論在戲劇、文學、史學、視覺藝術領域,還是在公開的演說詞中,人們都可以無須遲疑地使用和引用這些神話。在古典時期的雅典人看來,這些神話就是他們共同分享和紀念的過去,是他們這個集體對城邦久遠歷史的回憶。一個共同體的成員認定自己的過去,共同想像真實發生的歷史,這實際上是他們自我解讀和自我理解的重要方式。共同體的內聚力由此形成,集體認同感也進而得到深化。因此,探討雅典人如何將這些神話內化為對自己城邦具有奠基作用的歷史,也就是雅典人的歷史記憶,有助於我們了解當時雅典人對自己城邦的認識。
第三,城邦節日具有記憶載體功能。在雅典人將神話內化為城邦歷史並傳承記憶的過程中,宗教節日發揮了巨大作用,是雅典人歷史記憶的重要載體。
向衛城雅典娜神廟中的女神雕像奉獻由雅典少女手工織造的聖衣(peplos),是「大泛雅典人節」上最重要的儀式,聖衣上的圖案是奧林匹斯諸神與巨人之戰(Gigantomachy)。在雅典人對這一情節的表達中,雅典娜成為這場天神之戰的主角,這顯然並非無心之舉。雅典人通過塑造偉大的城邦保護神雅典娜,構建出對自己城邦史前史的記憶,女神的偉大昭示著一個城邦的偉大。前有雅典娜率領奧林匹斯諸神戰勝野蠻的巨人族,後有雅典人率領希臘人打敗來自東方的蠻族,前後呼應的線索清晰地貫穿於雅典人的集體記憶中,構成雅典城邦特有的意識形態。
與節日有關的空間同樣承載著傳承記憶的功能。以雅典衛城為例,雅典娜與波塞冬爭奪城邦保護權的鬥爭場景被刻畫在帕特農神廟西側的山牆上,「大泛雅典人節」上競技勝利者的獎品是用神聖橄欖樹的果實壓榨的橄欖油。神聖橄欖樹生長在衛城上,傳說是雅典娜給予雅典城邦的饋贈。波塞冬的鹽水泉和三叉戟標記也留在衛城,提醒雅典人銘記自己的城邦曾得到兩位神祇的垂青。作為雅典最重要的宗教崇拜中心,雅典衛城平日不對公眾開放,只在「泛雅典人節」期間,慶典的參與者才能進入這一聖地。在一年一度的節日上,雅典盛大的巡遊隊伍徐徐進入這樣一個充滿記憶符號的空間,這實際上也成為他們有關城邦歷史的集體記憶重啟與強化的機會。
狄奧尼索斯節是雅典另一個重要的城邦節日,戲劇比賽是其中的重要活動。阿提卡悲劇傾向於選擇可代表雅典特質的神話段落作為其作品主題,並對這些神話大膽重構,從而深刻影響雅典人的集體記憶。城邦的建城神話是劇作家的重要題材之一,例如歐裡庇得斯的一部悲劇就表現了埃瑞克透斯的故事。在這部悲劇中,埃琉西斯英雄歐摩爾波斯被賦予色雷斯血統,雅典人的對手也從埃琉西斯人變成色雷斯人。作為埃琉西斯祭司家族的名祖,歷史上的歐摩爾波斯不大可能是色雷斯人。然而,一方面,雅典人樂於掩飾在統一過程中對鄰近地區強行吞併的歷史;另一方面,色雷斯位於希臘邊緣地帶,文化習俗傳統也非希臘主流,有利於雅典人在神話中將其渲染為野蠻區域。因此,真實歷史中的雅典—埃琉西斯之戰,逐漸與想像中的雅典—色雷斯之戰混淆起來。隨著時間流轉,人們甚至遺忘了這場戰爭的真實情況,德摩斯梯尼在一篇演說中直接把這場戰爭與波斯戰爭相類比。顯然,如此塑造出的集體記憶完全符合雅典人宣揚對蠻族勝利的意識形態需要。
與城邦英雄忒修斯有關的神話傳說也在雅典節日中多有體現。忒修斯被視為阿提卡統一的締造者,雅典人為此設立了統一節(Synoecia)。普魯塔克記載了客蒙找到忒修斯遺骸並將其帶回雅典的過程。雅典人以此為契機設立了忒修斯節(Theseia),既祭祀這位英雄,也舉辦各種競技比賽。除此之外,對忒修斯冒險經歷的紀念也見於其他多個雅典節日。這些節日不斷提醒雅典人有關忒修斯的豐功偉績,從而加深他們對這位英雄的集體記憶。我們在閱讀忒修斯的神話時,常常從中看到另一位傳說英雄赫拉克勒斯的痕跡。據普魯塔克記載,忒修斯與赫拉克勒斯有血緣關係,而且「忒修斯對赫拉克勒斯崇拜得五體投地」,英雄的事跡「不斷驅使他去建樹同樣的功勳」。實際上,普魯塔克並沒有道出雅典人塑造忒修斯這一人物形象的真實目的。在希臘人的傳說中,多裡安人的祖先正是赫拉克勒斯。雅典人將統一城邦的英雄忒修斯塑造成堪與赫拉克勒斯比肩的形象,其隱含的意識形態意味不言而喻。這種意識形態具體表現為雅典人對忒修斯這位英雄的集體記憶,而這些集體記憶又通過一個個周期性的節日不斷得到強化。
綜上所述,以雅典城邦確立和早期發展為核心內容的神話傳說構成了雅典人城邦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城邦的發展,這些歷史記憶逐漸與雅典的城邦意識形態相融合。在記憶傳承的過程中,雅典的節日承擔了載體功能。節日將這些神話儀式化、符號化,反覆在節日中出現的這些記憶符號構建出雅典城邦的「記憶之場」,鞏固並強化了古典時期雅典人的城邦認同意識。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