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屆脫口秀大會格外出圈。
從楊笠的「只想和我配不上的人談戀愛」,到李雪琴的「宇宙有盡頭,而北京地鐵沒有」,以及王勉的《職場社恐之歌》,引起共鳴的爆梗背後總藏著自嘲與無奈。
在前幾天的總決賽上,王勉再次以音樂脫口秀形式表演,並取得冠軍。在評論區中,王勉被稱為三季以來爭議最大的冠軍:不少觀眾get不到重複曲調中的新梗,認為王勉的彈唱是脫口秀藝術中的異端;也有觀眾認為彈唱需要更高的創作能力,王勉贏得冠軍實至名歸。
兩極分化的評論
拋開形式,王勉的文本創作水平是毋庸置疑的。從《職場社恐之歌》到《逃避之歌》,片段式的金句總能勾勒出喚起共情的小人物形象:一個有點喪氣的年輕人,不想上班、不想結婚、不想社交,常常恐懼、常常焦慮,還有點俏皮。王勉有「人間攝像頭」之美譽,總能扯下當代「社恐」年輕人的最後一塊遮羞布。
我是社恐,我(不是)很尷尬
在總決賽舞臺上,王勉列舉被好兄弟搶了前女友、被房東趕出出租屋、被教練嫌棄嘲諷的經歷,總結陳詞是「世界以痛吻你,你扇它巴掌啊!」。收官之作似乎能與先前王勉塑造的小人物形象形成互文,讓自居社恐、受氣包的逃避者們終於扳回一局。
爆梗「世界以痛吻你,你扇它巴掌啊!」
但現實中的社恐是,世界以痛吻你,你只能尷尬地說:「別親了,請保持社交距離。」
實際上,在「社恐」的概念普遍化之前,社交恐懼症更多被視為一種心理學上的焦慮性障礙,表現是害怕社交處境,如在眾人面前說話、參加聚會等等。如今,「社恐」似乎已經成為當代年輕人最常見的自我認同之一,我們常常以社恐自居,也以不善交際自嘲。
隨著「社恐」一詞變成調侃和自嘲,相關的新聞常常以#迷惑行為大賞#的方式呈現。比如西班牙一女子為了不和熟人打招呼,假裝失明長達28年。打招呼的尷尬程度似乎不足以支撐28年的高超演技,但當我們把社交恐懼的極端表現還原到日常生活中,就容易對深受困擾的患者產生共情。
你會主動和熟人打招呼嗎?
其實,當代年輕人所謂「社恐」的表現,往往就是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小困境。如漫畫《芬蘭人的噩夢》中,主人公馬蒂經常面臨在日常生活中自我拉扯。馬蒂不善交際,喜歡安靜,也樂於獨處;一旦日常生活中的交往尺度被打破,即使是微小到坐公交車、逛超市,涉及的人際交往都可能成為噩夢。
馬蒂最大的白日夢是一輛空無一人的公共巴士,一部只有自己的電梯,一種不需要打擾別人、也不會被別人打擾的生活。以馬蒂為代表的社恐們,在意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界限感,不僅重視自己的私人空間,也尊重他人的隱私空間。
漫畫《芬蘭人的噩夢》
那麼,哪裡能找到相對獨立、不受打擾的日常空間呢?賽博空間似乎成為比現實更恰當的選擇。線下社交對越來越多人來說成為一種挑戰,同時,儘管網絡空間的私密性常被詬病,但相對匿名性仍給社恐群體提供了樹洞。
與線下社交的手足無措相對應的是,社恐們在網絡社交時候常常遊刃有餘。豆瓣的「社恐抱團取暖」小組有近三萬個成員,社恐小組乃至整個豆瓣,都是社恐群體的棲息地。在#社恐最絕望的瞬間#等話題下,社恐患者們更容易敞開心扉,交流海量線下社交尷尬經歷。
在電梯間裡,我們偶爾不想和熟人打招呼;
合租房裡,總要隔著門聽聽,等室友不在才敢出去;
甚至不少「社恐」在找錯錢時,也不好意思對收銀員解釋。
豆瓣「社恐」相關話題
在#社恐#相關的小組、話題下,社恐群體總能侃侃而談,這似乎陷入社恐卻熱衷於社交的悖論。但實際上,當代年輕人的所謂社恐特指現實生活的人際交往,而非賽博空間的抱團取暖。
在以共同話題維繫的網絡社群中,相同的愛好、經歷總能激起源源不斷的討論,而在線下社交中,交際的對象常常是被動選擇的,甚至與一系列現實困境緊緊聯繫。在豆瓣「社恐抱團取暖」小組中,與同事搭電梯、拼車尤其能引發社交恐懼,也許我們恐懼的並不是社交,而是在相當長的時間、密閉的空間中無話可說的尷尬境地。
賽博空間賦予我們選擇社交對象的自由,同時也給我們最大程度隱藏、美化自己的權利。當我們的文字、聲音代表自己部分出席,未出現的那部分總能維持社恐的安全感。賽博世界為社恐提供「我不是一個人」的集體感,而這種集體感並不需要以個人空間的讓渡為代價。
但在線下社交中,即使是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社恐者們也常常避之不及。
彈幕打上「是我本人」
無處安放的小眼神、似笑非笑的面部表情、僵硬的四肢,還有在大腦宕機的幾秒內組織的介紹語;在聚光燈和注目禮下,網絡隱藏的表情和肢體動作忽然無所遁形,於是自我介紹也被社恐群體視為「公開處刑」。
我們似乎已經習慣於留在社交的舒適圈內,尤其是更需要時間精力投入的線下社交。然而,社交恐懼症發作的原因,僅僅因為賽博囚徒重返現實社會嗎?或者,社恐需要被治癒嗎?
知著君認為,越來越多人以社恐自居的原因,並不僅僅是網絡習慣入侵現實世界,而是不同人群對於界限感的理解不同。網絡社交常常給實時對話留出一定空間,無論是空間上的距離感,還是時間的滯後。難以回答的尖銳問題、雞肋的寒暄,或者僅僅不是合適對話的當下,賽博空間的時空距離為我們留出合情合理的緩衝。
然而現實空間內,一個小小的電話就能讓社恐害怕。
你撥打的用戶正在社恐
實時的社交往往沒有滯後的可能性:網絡可以延遲,但大腦不能宕機;網絡上可以同時處理多個任務,但面對同一時空投來的多個問題,社恐常常應接不暇。通過網絡傳輸的文字、影像都能反覆修飾,而面對面即時性的記憶、印象和直覺卻難以復刻;正因如此,見面才會被認為不可代替,同時也引發焦慮。
當社交過界乃至衝突發生時,線上似乎也能比線下更容易開口說「不」。許多社恐者在打招呼時都需要心理建設,更難以當面表達自己的不滿。
社恐不一定出於被動,也可能是主動的選擇。
界限感的實現往往是雙向的,在保護自己空間的同時,對於他人空間的尊重也是社恐們的信條。社恐們口中的「算了」,背後常常是欲言又止的選擇,僅僅是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不想添麻煩的社恐們
有時,對於社恐者而言,沉默也常常是對特定「融入」的無聲抵抗,也許是與隨波逐流者的割席斷交。秉持社交極簡主義的一群人,自然會逃避無效社交;而對既定秩序有改變期待的一群人,也不大會熱衷於當下的社交。關鍵問題在於,我們的秩序中有沒有對社恐,乃至一切不隨大流者的包容空間。
無論是走出舒適圈的賽博囚徒,還是不隨大流的抵抗者,社恐自有其原本的樣貌。或許以「社恐」自居的我們,只是期待一種合適的社交距離感:
保持聯繫,保持距離。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