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抹徵雲,天連衰草」,是秦少遊足以自矜驕人,讓人目眩的一塊金字招牌。秦觀雖為蘇門四學士之一,詞風卻迥異於蘇軾。蘇為豪放派領軍人物,詞風豪邁雄健,如大江東去,一瀉千裡;秦詞婉約細膩,如深谷幽蘭,香遠益清。對秦觀的這首代表作,東坡先生的心情似乎有點矛盾。一方面,他非常欣賞這位大弟子的「山抹微雲」句,稱秦為「山抹微雲君」;另一方面,對秦少遊的詞風,東坡先生卻頗不以為然,曾譏消道:「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詞。」少遊辯解道:「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的觀點不能說沒有道理。
柳永是前輩大詞人,「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秦觀受他影響不足為奇。再者,東坡憑他專業嗅覺的敏感性,已經察覺到秦觀此詞與柳永《雨霖鈴》在內容、題材、意境、表現手法、情調等方面非常相似,有總體模仿的痕跡。今人夏敬觀則說「蓋山谷(黃庭堅)是東坡一派,少遊則純乎詞人之詞也」。認為秦少遊的詞在題材上更符合詞的特質和格律,是「詞人之詞」。至於東坡將秦觀與柳永視為同類,念叨「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王國維則有精當、中肯的點評,認為秦詞「雖作豔語,終有品格」。
從欣賞的角度看,我們大可不必過於關注這類紛爭。猶如音樂,喜歡民族的盡可穿著休閒服聽聽《茉莉花》和《春江花月夜》;追求洋氣和高雅的,不妨穿上晚禮服去大劇院正襟危坐地欣賞莫扎特和世界頂尖男高音。「山抹微雲」,在當時就聲振林木,名聞遐邇。少遊的女婿有次參加一個宴會,受到冷遇,情急之下,便抬出了這塊金字招牌。他瞅準機會急忙站起來自我介紹道:「我是山抹微雲的女婿。」好傢夥,不提尊翁名諱,乾脆把金字招牌抬出來了。可見「山抹微雲」當時已眾口傳唱,深入人心,比老丈人的名字還響亮,還管用。
《滿庭芳》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秦觀
這首詞作於元豐二年(1079),是送給一位他所眷戀的歌女的。上片寫送別場景,下片抒離別時的傷感情懷。是年詞人已三十一歲,既未考中進士,也未謀得一官半職,瞻念前途,迷茫悲涼。《滿庭芳》隱含著作者悽涼的身世之感。而這種包含身世之感的主題的深刻性,正是秦詞與柳詞不可同日而語之處。所以周汝昌先生在評介本詞時說,少遊是「古之傷心人也」,「他的詞,讀去乍覺和婉,細按方知情傷,令人有悽然不歡之感」。那麼,開頭八字究竟妙在何處呢?
首先,「山抹微雲」句交代了送別的時令、場景,渲染了氣氛,為全篇鋪墊了感情基調。在一個寒冷而蕭瑟的黃昏,遠山上空飄浮著幾縷淡談的晚雲,極目遠眺,衰草連天。孤舟就要出發了,此去漸行漸遠,去到那山外天邊。這個開頭好比折子戲中的名伶登場,在儀仗過場、鑼鼓喧天后,一個亮相便博得了滿堂彩。其次,「抹」字下得特別妙。雲捲雲舒,乃自然現象,非人力使然,作者用一「抹」字,便帶上了深深的人工痕跡。誰在「抹」?暮色漸起,遠山如黛,雲煙飄忽,此情此景,非丹青高手不能「抹」。
大師是無須精描細畫的,他舉起如橡之筆,將那轉瞬即逝的山景輕輕一抹,底色上便增添了幾縷惹人愁緒的輕雲薄霧。一個「抹」字,飛舞靈動,境界全出。再次,從語言運用的角度看,開頭八字也堪稱絕妙好辭。「山抹微雲,天連衰草」,是一副天生的工穩又精巧的對聯。此等地方便顯出高手鍊字錘句的非凡功力。慧心靈性,非常人所能及也。竊以為,秦少遊如果製作名片,應該摒棄一切官職、頭銜、美稱,只取「山抹微雲」四個字。但名片要設計得大一點。正中用唐代大書法家張旭體草書印上七個大字——山抹微雲秦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