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5月,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陣地,《新青年》雜誌刊登了《狂人日記》,這雖然這只是一部短篇小說,但卻震動了幾乎整個中國。喜愛文學的人驚呼於作品的獨特形式,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寫! 而關心中國命運的人則感慨於魯迅思想和筆觸的深刻,原來「吃人」二字就可以揭開封建禮教的本質!第二年也就是1919年,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拉開了帷幕。而《狂人日記》,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偉大開端,「新文化運動」的第一聲春雷,則進入了中國現代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豐碑之列,也在中國的思想史上印下深刻的烙印。

一、「吃人」到底指什麼?
小說中的救救孩子,絕不僅僅指保護孩子,讓孩子們免於被吃掉的命運;魯迅更深刻的意願,是要反省「吃人」的罪惡,是希望新世紀的孩子不要重蹈歷史的覆轍,不要也走上吃人的道路。
這個「吃人」到底是指什麼?小說中的「狂人」又是指什麼?這就必須說到魯迅在「五四」前夜的思想隱喻。魯迅曾致信朋友許壽裳說: &34;《資治通鑑》記載的吃人史實,讓魯迅受到刺激並有所警醒,於是明白中國是「吃人」的民族,這促成了小說《狂人日記》。

魯迅對「吃人」問題的刻畫,大體上說有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就是欺凌式的「吃人」,由上對下,壓迫與凌辱,比如《狂人日記》中提到的狼子村的惡人被吃。比如魯迅在《我之節烈觀》一文裡,激烈地批評傳統的貞節風俗。他說,要求女子節烈是「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強暴」,是「製造並玩賞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節烈女子,也就死在這裡」。
第二個層次是被吃者也吃人,自己是被壓迫的弱者,同時又去壓迫比自己更弱的弱者。被別人吃的人也去吃別人;自己是更強者的奴隸,又是更弱者的主子。人們滿足於或奴或主的境地,而不想做一個真正的「人」。在第3則日記裡,狂人就已經探究了侮辱者與被侮辱者、欺凌者與被欺凌者之間的無界限性,他發現那些想害自己的人,也有被其他人打的,也有被其他人逼迫的。魯迅在雜文《燈下漫筆》中曾說:「我們自己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地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主性和奴性輪番上場、偏偏就沒有「人」性,人的狀況也就尤其可悲了。
吃人的第三個層次,是「吃人」者自食,把自己吃了,也就是對個性的自我壓抑。這是最令痛切的「吃人」。那麼讀者可能要問了,《狂人日記》裡好像沒有自我壓抑,狂人不是一直在懷疑、在抗爭嗎? 這就要回頭去看看小說中的序,序言中說,《狂人日記》這個名字,是病人本人痊癒後所題寫的,敘述者便沿用此名,沒有做更改。可見,狂人是病人事後的自稱。「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病人很清醒自己曾經覺悟過、戰鬥過,但是從他去外地候補做官的描述來看,狂人的抗爭失敗了,日記之外的狂人與現實達成了妥協,泯滅了自己的個性鋒芒,重歸了這個「吃人」的世界。
二、魯迅筆下的「狂人」有什麼內涵?
魯迅塑造了一個完整的狂人的內心世界,一個精神病患者的心理史。那麼,為什麼是「狂人」呢?魯迅想用「狂人」表現什麼呢?我們看到,所謂狂人,是不一樣的人,是不守制度禮教的人。而什麼是禮教呢?禮教是封建社會一切社會規則的總和,這些不守禮教的異端,無疑會損害既得利益者。所以要吃人,狂人必須是排在首位的。魯迅筆下的狂人,還會讓人聯想到魏晉文人的狂狷,《紅樓夢》裡面的瘋僧,甚至還有魯迅的老師章太炎的「章瘋子」形象。在這個有高度象徵性的藝術場景中,狂人的覺悟,也正是魯迅這些時代先鋒們的覺悟。而處於20世紀初的中國人,也要告別過去,要毀壞這屠場,掀掉這「吃人的筵席」。
從發現吃人、遭遇吃人,到最後反省吃人,從直斥家族禮教,到挖掘國民性,魯迅的批判逐漸深入,而這個問題是不是靠重回人性就能解決呢?魯迅是持保留態度的。他的思考超越那個時代所高揚的人性主題:即懷疑人性。

當周作人高舉人性旗幟,高唱「人的文學」時,《狂人日記》其實是唱反調的。它不僅批判禮教,最終的矛頭指向普遍人性:把人解放出來,人還是會吃人,會在肉體和精神上殘害自己和他人。在這方面,魯迅的思想與西方現代主義思潮是同步的,而這在20世紀初中國文壇,則無疑具有了先鋒性和探索性。
在20世紀初處於十字路口的中國,魯迅沒有去探尋浪漫主義理想,也沒有把目光投向未來,他選擇了現代主義,選擇從自己生命內部去尋求原因。總的來說,魯迅對人類的總體認知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對人類充滿了同情、憐憫,隱含著拯救的心思,因此他在《狂人日記》中,要顛覆被」仁義道德「遮蔽的吃人歷史;另一方面,他對人性是批判、失望和絕望的,對新文化運動的人道主義、人性論思潮,是持保留態度的。所以,魯迅一方面通過狂人表達自己的心聲,一方面又將他作為批判和反思的對象。可以說,魯迅對待狂人的態度,也是他對待自己的態度,他通過創作,不斷尋求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
「五四」時期,面對傳統中」吃人的筵席「,價值觀念的再估價與再選擇,成了魯迅等時代先鋒們所面臨的首要問題。而《狂人日記》就是魯迅的重要文學實踐,他的批判不僅與當時西方現代主義潮流是一脈相承的,也切中了當時中國社會的病根所在。
三、為什麼說《狂人日記》具有先鋒性?
《狂人日記》無愧於中國現代文學偉大開端的稱號,不僅在於其思想的先鋒性,其文學形式上的貢獻,也是至關重要的。
《狂人日記》引人注意的,首先是日記體的寫作格式。「日記」本是中國傳統文人擅長的體裁,但是魯迅將它改造成現代虛構小說。雖然在西方18世紀就有盧梭的《新愛洛伊斯》、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這樣的書信體小說,但是在中國,這種顛覆性質的文體,無疑是非常獨特的。加上,魯迅採用「序言+日記」式的設計,一種雙重敘述的套式文本,使得這篇小說的格式不同於西方,也不同於果戈裡的同名小說。魯迅的序言和日記都採用第一人稱,但是敘述者與主人公是分開的:狂人的第一人稱敘述只在 13 節日記中展開,而作品真正的敘述人是序言中的「我」。這就既保留了狂人瘋亂言語的效果,也保證了敘述邏輯的一致性與可信度。

其次,《狂人日記》被稱為中國新文學第一篇白話(重讀)小說。新文化運動的其中一個口號就是,」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而採用白話文寫作的《狂人日記》一發表,就拉開了新舊文學的距離,從《狂人日記》發表的1918年第四卷第五號起,《新青年》便開始全部改用白話文,這一影響是深遠的。
我們現在所說《狂人日記》的第一篇白話小說,這裡的白話,包括了來自古代的語言、民間的語言以及西方的詞彙。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前,這些白話小說是沒有地位的;五四時期,西方文學思潮的影響下,小說、白話小說才引起重視,提倡古代白話小說傳統,也成為當時的文學革命的重要任務。魯迅當仁不讓,在《狂人日記》中就大膽採用古代白話小說的語言格式,比如一些具有表現力的古代語言,像」精神分外爽快「,像」凡事須得小心「,等等,讓當時的文學界耳目一新。
與此同時,魯迅也採用了豐富的民間語言。五四時期的語言改革,提倡推倒艱深的貴族文學,建立通俗的國民文學,在北大校長蔡元培的推動下,1920年北京大學歌謠會成立,顧頡剛、周作人、鍾敬文等民俗專家廣為搜羅民間藝術,推動民間文學。《狂人日記》採用了不少鮮活的民間語言,比如寫吃人者的牙齒,他說:」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是吃人的傢伙。「

最值得一提的,是魯迅的「拿來主義」,即吸收西方的詞彙和句式,這也是這篇《狂人日記》的一個重要特點。西方語法結構與中國有很大的區別,而魯迅將二者之間融合,這些結構也漸漸形成中國的現代漢語。比如在《狂人日記》中使用句子的倒裝:「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比如漢語的人稱代詞很少加修飾語,但是在這篇小說中就突破了這一規範,如:「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還有一些破折號、省略號的運動,顯然是魯迅從外國文學語言形式中引進來的。因此,魯迅的現代小說第一人之稱,在很大意義上也是指他對現代漢語的貢獻。
另外一個比較有意思的點是,小說的語言安排,也形成了一個有意味的思想對照。怎麼說呢?你看小說的序言用的是文言文,而日記正文用的是白話文,這種安排背後是魯迅的別具匠心:文言文代表的現實的舊世界,而白話文的日記代表的是覺醒、革命和虛構的世界。狂人在虛構的世界裡戰鬥,而最終在現實世界中屈服。
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就是,象徵和「意識流」寫作手法的先鋒性。《狂人日記》沒有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現實和幻覺混雜,周圍的環境和人物也都是通過狂人的心理狀況,即意識流動來反映的。我們可能認為魯迅受到西方現代派作家的影響,其實不然。《狂人日記》發表於1918年,而我們再看下西方意識流寫作的幾位代表作家,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發表於1922年,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1927年出版,伍爾夫的《達洛維夫人》《到燈塔去》分別發表於1925年和1927年,至於福克納的《喧譁與騷動》的出版時間則是1929年。魯迅的現代主義寫作與西方作家是同步,甚至可能是前沿的,而在中國,《狂人日記》毫無疑問是新文學「意識流」的開山之作。
四、《狂人日記》有什麼當下意義?
《狂人日記》成了中國新文學運動的起點,播下了五四運動的第一個種子,吹響了五四運動的「集結號」。一年後的1918年5月,轟轟烈烈五四運動開展了。同魯迅一道,「五四」新思潮的倡導者們反思國民性,「吃人的禮教」這一斷語,由此在「五四」時代廣為流傳。而如今,罵了一百多年的吃人禮教,真的被推倒了嗎?在《狂人日記》中,魯迅更多的批判,在於根植於人的本性之中的「吃人」之惡。這也是為什麼魯迅會在《狂人日記》的序言中說,他摘錄狂人的日記,是為了「供醫家研究」,這個醫家絕不僅僅指治療迫害妄想症的醫生,更應是提醒人們警惕「吃人」這個千百年來難以治療的人性痼疾。雖然沒有了禮教和綱常的束縛,我們依然會給自己加上一副精神枷鎖,我們依然會對權貴、對名利趨之若鶩,而無視他人的痛苦和自己的尊嚴。魯迅在百年前對人性的追問,他這篇短短的小說,在一百年後的今天,仍然時時給我們帶來無盡的思索,仍然足令我們在此瞻仰魯迅作為戰鬥者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