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攝影師馬克·內維爾現在經常被人稱為「戰地藝術家」,其實此前,他深受新馬克思主義哲學家亨利·列斐伏爾的影響,攝影作品的關注點在於英國社會的貧富差距,由此贏得了2012年普立茲獎提名。年過半百的他成為英國官方最後一個派往阿富汗的戰地藝術家。親歷戰爭,讓他幾年之內無法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酗酒、易怒、失眠……作品遂轉向關注和他一樣深受應激障礙症困擾的退伍軍人。
馬克·內維爾
早年曾經當過時裝模特的馬克·內維爾在一次次反反覆覆面對陌生人回溯自己的戰爭體驗時,會有點不易察覺的神經質。他有一條戰地反飛彈內褲,含有特殊的化學成分,「很重,穿著它,如果踩在地雷上,腿可能被炸沒了,命根子還在……戰場上,廁所就是進一個木盒子,上面有個洞,下面放一個塑膠袋,有人每周都會來清理一次,用汽油燒掉這一堆3000多袋的排洩物,於是一整天都能聽到這堆東西引發的爆炸聲。」黑色幽默是子彈嗖嗖嗖地從耳旁飛過時,抵禦恐懼和互相安慰的一種方式。
馬克·內維爾,在格裡什克巡邏之1,2011
在阿富汗戰場,每天都有人失去手臂、腿,失去身體的一部分甚至全部,可以看到、聽到和感覺到那種恐怖,英美媒體的報導卻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報導裡只有一個死亡數字,數字後面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內維爾想填補報導與現實的差距。
當時,他出門都是前面三個士兵,後邊三個士兵一起走,很長時間裡什麼都看不到,但會忽然冒出來一兩個孩子,沒有大人跟著。他問自己,他們是誰?從哪裡來?誰在照顧他們?當地有些士兵就像孩子,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小心翼翼地,看到什麼值得拍,蹲下來馬上拍一張,接著走,不能停。如果每天面臨死亡的威脅,無疑是沉痛的,認識的所有人,都有所謂的創傷應激障礙症——他們無法真正地再次融入社會,和人交流都有障礙。
在阿富汗差不多三個月,獨自照料所有攝影設備:攝像機、照相機、數據線、三角架、閃光燈……一個人背著所有這些東西,從直升機和坦克上上下下。內維爾望找到一個新角度去思考戰爭,為此想過三四種不同辦法。有一天,他們坐了6個小時的坦克,到達當地原屬塔利班勢力主掌區域的集市,此時已由歐美盟軍控制。人們開始做生意,有人在賣手機,有人在買車。內維爾站在坦克裡露出上半截身子,舉著照相機,身邊就是一個舉著衝鋒鎗的士兵。
馬克·內維爾,靶場,2010
他的照片並非譴責政府,而是希望通過照片鼓勵人們,尤其是那些經受戰爭的心靈創傷的人,努力積極地尋求救治,從財務到精神,都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這是每個從戰場回來的人都應該得到的,而政府卻沒有給與。西方國家討論什麼審查制度,審查制度不僅僅英國,其實每個國家政權都會有,只是方式不同。攝影都是一個謊言,他只是想通過說謊去講出真相。
馬克·內維爾,Rumshakers,2012
內維爾很喜歡讓影像形成對比。他拍了這張倫敦夜總會的照片,這個夜總會是英帝國哈裡王子常去的夜總會。拍的時候基本就是站在牆角一個椅子上,拿著攝影機。有時候就覺得這人往前挪一點,那人往後退一點,這張照片就完美了,他就舉著照相機在等啊等,等了二十分鐘,怎麼還不挪,然後自己挪動攝像機的一刻,那些人就照著腦子裡想的那樣做了……還是沒拍到。
馬克·內維爾,boujis夜總會舞池,2011
馬克·內維爾說:「確實,我對馬克思主義非常感興趣,我喜歡和普通人在一起並以他們的生活作為創作主題。一個多世紀過去,社會等級體系並沒有真的改變,還是非常強勢。出身階層和家庭,非常重要,我試圖通過視覺語言讓照片看起來甚至像狄更斯筆下的小說,以此暗示人們的貧富差距依然存在,事情沒有真的改變。這可能是全世界的問題。貧富裂痕的加大,不僅僅對於窮人是件可怕的事,對於富人來說同樣如此。如何能夠讓窮人們從我的攝影項目中獲益?紀實攝影畫冊往往最後出現在咖啡桌上供中產階級愛好者閱讀,我想顛覆這一狀況,讓我拍攝的人成為讀者,藝術創作要有社會功能。」
馬克·內維爾,貝蒂在格拉斯哥港市政廳的聖誕派對上,2004
內維爾特別喜歡這張照片,是《這裡是倫敦》中的,在倫敦北部一個當地小孩子玩的空地上,家裡人教他們怎麼做飯。他讓這個場景看起來好像剛剛發生過災難的,一個比較悲傷的,潛伏著危險的現場——這些孩子剛剛往燒烤盤上澆冷水,冒起來的全是水蒸氣。照片裡面的三個人物,最上面的那個,看上去就像個革命分子。中間那個,看上去特別純真、無瑕,像個小天使。左下角那個,就像個巫師或者魔鬼,照片拍攝時,恰好與「佔領倫敦」發生的時期重合,照片上的場景給人感覺好像是馬上就要發生暴亂了。
馬克·內維爾,孩子們在熱刺的索莫夫德·格羅夫遊樂場撲滅篝火
攝影本身作為一種媒介非常獨特。看照片的人不需要特別特殊的經歷、知識或理論概念,只要憑藉直覺都能立刻明白照片在說什麼,想要說什麼。內維爾想通過攝影去擁抱這種天然的民主性,民主的普遍權利是攝影本身所獨有的。很多時候,專注社會攝影的人野心不夠大,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通過攝影可以造成的影響——不管對他人,還是對自己。
馬克·內維爾,倫敦金屬交易所,2012
馬克·內維爾說他不屬於富人階層,沒有豪車。祖父是二戰時期的一個船長,他從戰場回來後,脾氣變得十分暴躁,幾乎每時每刻都會對家人咆哮,他也拿相機對著內維爾,試圖用相機和世界溝通。內維爾一直想用相機與被拍攝者建立一種正常的關係,而不是有侵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