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致力於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鄉土文學與鄉土中國關係研究。
梁鴻:追尋大地和生活
文|黃德海
早在梁鴻因兩本「梁莊」廣為人知之前,我就讀過她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方面的文章,材料功夫細密,論述乾脆利落,顯示出紮實的學術準備和攻堅克難的決心。說起來有些狂妄,我當年閱讀這方面的文章,並不是想著學習,而是為了放棄——如果一個人沒有在文字中清晰地表達出自己內在的卓越,我就不再關注。梁鴻呢,雖然在文章裡有些自己的心得,總體還籠罩在所謂學術的框架裡,讀下來偶有所得,卻也說不上太大的啟發。我本想果斷放棄關注,但不知為什麼,又偶爾會想起她文章中的話,仿佛寫下了某些靈光閃耀的時刻,因此就一直放在了留心的名單中。
大概是因為留心,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出版的時候,我就買了一本,讀罷,不禁有點吃驚。在這本書裡,我看到一個處於傾頹和流散之中的鄉村,那裡充滿破敗和衰老的氣息,正與我感受到的家鄉境遇一致。尤為難得的是,梁鴻在寫作中有意識地克服著外來視角,作為其中的一員,把自童年開始的鄉村經驗,和她用身心感受著的頹敗鄉村的喜怒哀懼,一起寫進了書裡。或許正因如此,這本書擺脫了關於鄉村的作品裡習見的牧歌或輓歌氣息,掀開了被很多人主動遺忘或被動屏蔽的現實帷幕,讓人意識到一個不斷處於變化中的世界,聽到它的喘息,看到它的傷口,感受那與我們置身的生活息息相關的一切。
在這本書的後勒口上,印著梁鴻的一張照片,圓臉、半長發,笑容裡還有著校園時期的青澀,衣服看起來也不甚合身,讓人覺得她還沒有完全長成自己的樣子。看過《出梁莊記》,我更加深了這個印象。這本書,幾乎是《中國在梁莊》的延伸作品,梁鴻繼續著對鄉村的關心,去追蹤一群離開梁莊進入城市的人。這是值得好好書寫的一群人,梁鴻也寫出了他們普遍的窘迫和卑微,辛勞與困頓。從這本書的材料準備和後期整理,能見出她所費的心力,也能感受到她急切地想要做點什麼的用心。因為沒有童年和少年經驗可以借鑑,這花費了心力的作品讓人覺得不夠細密,能看出未經好好消化的痕跡,很多地方裸露著採訪時的粗糲毛糙。更為重要的是,因為是採訪,《中國在梁莊》基本上避免了的外來視角,大面積地侵染著這本書,我們雖看到了離開家鄉的人們艱難的生存境況,卻也似乎看到他們對著錄音筆略帶警惕的眼神。
讀完《出梁莊記》後不久,我在一次會議上見到了梁鴻,不禁對自己引以為豪的相貌判斷暗叫一聲慚愧。此時的真人梁鴻,早就褪去了照片上的青澀,面部的線條由圓形趨於向上,一件風衣也讓她顯得幹練挺拔。在那次會上,梁鴻沒說幾句話,卻讓我受到了觸動。她說在寫「梁莊」系列之前,自己越寫文學評論方面的文章,越覺得離這個世界的實情遠,因此放下當時的寫作,回到了生養她的梁莊。在那裡,她說自己遇到了真問題,以後會沿著這真問題寫下去。應該就是這個真問題,促使梁鴻寫下了「梁莊」系列文字,也讓她慢慢長成了自己的樣子。我向來相信,一個人有了自己的樣貌,摸準了自己的語調,某種限制才華的閥門會被打開,獨特的文字即將出現。
即便如此,我仍然對梁鴻進一步的寫作抱著謹慎的樂觀態度。那些生活在梁莊內外的人們,雖然有著屬於自己的窮苦、掙扎和不一樣的命運,也有作者的同情在裡面,但大多沒有自己獨特的精神生活,因而也就看不到他們每個人清晰的縱深背景,「梁莊」系列還差不多是一幅前景和後景交織在一起的畫。或者說,梁莊中人,都還孤零零地突出在一個荒涼的背景之上,單純,明確,堅決,指向的似乎都是一個個極難解決的社會問題。我很懷疑,這種背景與人的分離,正是書寫鄉村者最該意識到的悖論——跑得太快的現實(背景)拋下了行動遲緩的人們,難道不是寫作者為某種方便虛擬的境況?現實和背景,不從來是應該跟人長在一起的嗎?
還不等我的懷疑生根發芽,勤奮的梁鴻就寫出了她的「吳鎮系列」《神聖家族》。或許會有人以為,寫出非虛構「梁莊」的梁鴻轉而寫虛構的吳鎮,是為了文體的試驗或是出於某種虛榮,我卻覺得,這是梁鴻感受到的那個真問題的驅使。比「梁莊」系列深入一步,在這本書裡,人物連同他們的縱深背景,被一起放置在一個混沌得多的世界上。《神聖家族》裡不時提到的算命打卦、求神問卜、各路亡魂、各種禁忌、各樣禮數,都跟人生活在一起,參與著人的日常決定。人的各種行為,都牽連著一個更深更遠的世界,由此構成的複雜生活世界,所有的行為都複合著諸多不可知和被確認為理所當然的元素。這些元素氤氳聚集,跟可見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吵架拌嘴一起,用豐富刻寫著吳鎮的日常,也糾正著人們對鄉鎮只被經濟和現代精神統馭的單向度想像。
這個容納了各樣複雜禮俗的精神世界,是「吳鎮」較「梁莊」多出的一部分,既顯現了鄉鎮生活豐富的一面,卻也提示了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即隨著現代化的進程,這一涵容了複雜精神層次的心靈世界,早就在被揭穿之中,與此相關的鄉鎮風習,也在被逐漸蕩平,呈現出較為單一的樣式,從而使精神生活有了城鄉同構的趨勢。在這個鎮子上,你會看到溫情善意和戒懼,少年人無端的落寞;你會看到頹廢,孤獨,很多人變得抑鬱,自殺形成了示範效應;你會看到傾訴、崩潰和呆滯……毫無疑問這就是現實。只是,在這個現實裡,人並不是跟不上時代的落跑者,而是跟各種現實牢牢糾纏在一起。
《神聖家族》裡的人物,往往聲口畢肖,有他們各自的樣子,也有各自複雜的心事。讀著讀著,你堪堪要喜歡上某個人了,卻發現他有自己的缺陷;剛剛對一個人心生厭惡,他卻又做出讓人喜歡的事來。這是一個無法輕易判斷是非對錯的所在,你輕易論斷了別人,別人也會反過來論斷你。在這樣一個世界,你應該多看、多聽,多體味其中的無奈、辛酸以及笑容,如此,吳鎮,甚至所有大地上的村鎮,才不只是一個人實現自己雄心的泥塑木偶,人們也才真的會顯露出自己帶有縱深的樣貌,願意與我們生活在一起。梁鴻幾乎是主動承擔起了在兩個世界裡穿梭的責任,不管鄉村怎樣衰頹,精神的轉化多麼困難,周圍的環境多麼糟糕,她也不抱怨,也不解釋,也不等待,不以這些為藉口退進一個世界過自己的安穩日子,而是忍耐著兩個世界的撕扯,做自己能做的,既讓自己不斷向前,又為未來的某個改善契機積攢著力量。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我們在《神聖家族》的無奈和悲傷之上,感受到隱秘的活力。
沒錯,這隱秘的活力,就源於梁鴻對準真問題的不斷精進,那無限廣大的鄉村,無量無數的人們,仿佛都跟她有關。她得一面感受著這休戚相關,一面用自己的文字把這相關表達出來。如此的相關,甚而至於未來鄉村的重建,精神產品的豐厚,都並非一個既成的事實,而是需要我們一筆一划寫出來的。跟著這認真的一筆一划寫下的,也是每個寫作者自己的命運:「如果他無法迫使自己相信,他靈魂的命運就取決於他在眼前這份草稿的這一段裡所做的這個推斷是否正確……沒有這種被所有局外人所嘲諷的獨特的迷狂,沒有這份熱情,堅信『你生之前悠悠千載已逝,未來還會有千年沉寂的期待』——他也不該再做下去了。」
前幾天見到梁鴻,發現她在乾脆利落之外,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眉目間多了點憂思。這憂思雖只是偶爾閃現,卻可以判斷是來自最切身的地方,因而也讓她的自我更加具體起來。她說起手頭正在寫的一個較長的敘事作品,還有她藏在心裡的好多研究計劃。語速很快,那些正在和將要被寫到的東西,似乎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冒出頭來。我一時沒有完全弄清楚她要寫的究竟是什麼,但可以確認的是,不管梁鴻要寫什麼,也不管她用哪種方式寫,這個已經把切身的憂思加進了自我樣貌的人,都該在我的關注範圍之內。
文章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2017年1月4日第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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