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娘聽人說過,人死後,魂魄西歸,走黃泉路,過奈何橋,上望鄉臺,喝孟婆湯。她原本是不信的,可是,她終究還是信了,因為,她現在就站在這望鄉臺上,臺下,是忘川無聲無息的流過
在等了丈夫一甲子後,從滿頭青絲,變成白髮蒼蒼,紅顏不再,可是,心中的那份眷念,到死依然沒有放下。
當年,她的丈夫杜恆昌,隨軍入伍,徵戰沙場,臨行前,她抱著一雙兒女,哭成了淚人。杜恆昌說:庚娘,等我,我一定回來。然後跨上戰馬,揚鞭而去,留下落日餘暉、殘影重重。
杜恆昌這一去,便杳無音信,是死是活,無人說清。庚娘也曾帶著兒女,遠赴塞外,在漫天黃沙、屍骸滿地中尋找,可是,那人就像湮沒在塵沙之下,了無蹤跡。
六十年間,庚娘未曾另嫁,她守著,盼著,一雙金蓮小腳,走遍了山川湖海,每一座山,每一座廟,她都虔誠叩拜、焚香禱告:諸天神佛,八方鬼神,請讓我再見他一面。
可是,直到死,庚娘都沒能再聽到恆昌的消息。
死後,她的魂魄,渾渾噩噩,跟著鬼影煢煢,下地府、過九幽。
有個和她一樣白髮蒼蒼的婆婆,指著忘川上一座高臺,對她說:看,那就是望鄉臺,去望一眼,然後回來喝一碗孟婆湯,就去投胎去吧。
她踉踉蹌蹌,手腳並用,爬上望鄉臺,往下一看,浮雲嫋嫋,神州漫漫,哪裡是故鄉,哪裡是她的恆昌?
這時候,她突然聽見一陣痛苦的咳嗽聲,回過頭一看,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疤臉男子,一身髒兮兮、亂糟糟,看不出模樣。疤臉男子說,他在這望鄉臺上,已經等了好幾十年,可是,他的妻子,還沒有來,難道是錯過了?
庚娘同情的望了他一眼,然後轉過身,繼續在臺下搜尋著故鄉,搜尋著恆昌。身後,那疤臉男子喑啞的聲音道:算了,她不會來了。
然後,就聽見他離去的腳步,沉重中帶著絕望。
九幽不分日夜,等了很久,庚娘有些焦躁,為什麼自己一生虔誠,卻死後還見不上丈夫一面?這時候,臺下的老婆婆突然扯著嗓子喊道:你怎麼還在?你男人不都投胎去了嗎?
庚娘雙眼一怔,對那老婆婆道:你說什麼?
老婆婆說,前些日子,那個疤臉男子,就是她的杜恆昌,她等了一甲子的丈夫。原來,杜恆昌四十多歲戰死,死前容貌盡毀,滿目瘡痍,故而庚娘未能認出。而她,美人遲暮,雞皮鶴髮,也非當年模樣,所以,杜恆昌也未認出她來。
六十年的等待,因為相見不相識,最終變成了錯過。
不,我要等他!如果我喝了孟婆湯,就再也認不得他了!
於是,庚娘在望鄉臺上,賴著不走,老婆婆無奈的說:又多了一個死皮賴臉的!
等啊等,也不知道輪迴幾朝,轉世幾次,百年過去,庚娘終於再次見到了杜恆昌:二十歲左右的青年,鮮衣怒馬,正是當年出徵時候的模樣。
正當她激動莫名,想要撲入他懷裡的時候,那青年走上前來,頗有禮貌的問道:婆婆,你看見她了嗎?比我矮半個頭,臉圓圓的,頭上還戴著一朵絹花!
青年比比劃劃了半天,庚娘從最初的激動,變成了遲疑,再到無奈和心傷:原來,這一世,他已經有了另一個她!對啊,輪迴轉世,這麼多年,杜恆昌早已經不是杜恆昌,他怕是不知道已經和多少個女人,成親生子。
庚娘對青年搖了搖頭,微笑道:我沒看到,你再等等吧,我走了。
然後,她默默的走下望鄉臺,在孟婆不解的眼光中,端起一碗水,和著眼淚,喝了下去。在記憶模糊之前,她聽見孟婆說:他不是來找你了嗎?你為什麼不認他?
庚娘迷迷糊糊的回過頭去,看見那青年一邊在臺上打轉,一邊說話,可惜,她卻聽不清他在說什麼。然後,她搖了搖頭,順著意識,往輪迴之路走去。
身後的望鄉臺上,青年喃喃的念著:為什麼她不在這裡?我明明記得,在夢裡,她就站在這臺上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