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一生,詩文數千篇,煌煌大卷,傳到今天還廣為吟誦並讓人喜聞樂見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是一篇。時光飛越千年,這首詞的流傳與知名度始終不衰。為何?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要搞清楚一個問題,為什麼蘇軾會寫出(或能寫出)《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蘇軾為什麼能寫出《定風波》?
佛道思想的積澱。蘇軾與佛道結緣,是很早的事。他出生的四川眉山是中國最早的佛教傳播地之一(附近就是佛教聖地峨眉山和著名的樂山),當地人普遍篤信佛教,歷代高僧迭出。拿蘇軾家裡來說,他父母「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寶(佛教指:佛寶、法寶、僧寶)」(蘇軾《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除了父親蘇洵、母親程夫人,他弟弟蘇轍乃至妻子王弗都信佛,蘇軾生長在一個佛道氣息很濃厚的家庭。儘管從小以讀儒家經典為主導,佛道之文也沒有偏廢。蘇軾在《子由生日以檀香觀音像》詩中,跟弟弟回憶起少時讀書還說:「君少與我師皇墳,旁資老聃釋迦文。」 而寶月大師惟簡還是蘇軾宗親,兩人終生交情深厚。無論家庭、教育還是交往,佛道之於蘇軾,可以說從小耳濡目染。這為日後的思想發酵埋下了種子。
及其年長,蘇軾為學、交遊、做官,都留下了與僧道來往的足跡。最直接的反映就是那些詩文唱和。其中的佛道高僧佔了相當的比例。有明確記載的多達100多位。比如我們比較熟知的佛印、參寥子。佛印是在貶黃州認識的,兩人流傳故事很多。參寥子又名「道潛」,法號「妙總大師」。兩人則在公元1078年就認識了,此時蘇軾還是徐州太守,參寥子作詩「彭門千裡不憚遠,秋風匹馬吾能徵(《訪彭門太守蘇子瞻學士》)」去拜訪,兩人一見如故。蘇軾稱讚他「詩句清絕,可與林逋相上下,而通了道義,見之令人蕭然」(蘇軾《與文與可》)。參寥子成為跟蘇軾唱和最多的方外人士,在蘇軾詩文中前後出現高達100多次。
更早在公元1071年,34歲的蘇軾初貶杭州時,便與當地高僧惠勤、惠思相交。並寫下七言古詩的名篇《臘日遊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描寫了高人生活的淡泊寧靜。流露出神往之情。
對於道家思想,蘇軾的熱情主要在《莊子》。其在讀《莊子》時,曾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早年入仕,更是「早歲便懷齊物志,微官敢有濟時心」(《次韻柳子玉過陳絕糧二首其一》)。儒家、道家一起抓。
正是因為從小便習佛道經典,成年後又廣泛交遊,不斷在碰撞中汲取思想,蘇軾在那場人生巨變發生之前,先就有了足夠的沉積。這樣的好處是,一旦遇到逆境,他的佛道思想便能產生積極的反饋,獲得精神上的強大力量。表現在行為上,就是越不順越瀟灑。反映到文藝作品裡,每逢被貶,雜糅了佛道思想的詩文就會大量出現。僅是做杭州通判三年,這方面詩文就有100多。後來被貶黃州,四年也有90多,再就是惠州、儋州,又有100多。
這類作品佔到了蘇軾全部著作的十分之一,難怪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真可會說:「唐宋時人,若裴休、蘇軾,於宗教兩途,並皆有所悟入。或一句一偈,讚揚吾道,猶夜光照乘,千古之下,光不可掩,粲然與佛日爭明,即吾曹或與之酬酢。」
藝術與心境的不斷磨合。早在寫出《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之前,蘇軾已經寫出了具有曠達風格的高水平之作。比如那首著名的七律和詩《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僅僅前四句,24歲的蘇軾已經具有了哲思的深度和放曠的情懷。之後的小令名作《望江南·超然臺作》:「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全詞淡淡的愁緒幾被隱沒,突兀而出的儘是卓立於人間的「超然」之態。當然,還有最經典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天上地下,任我馳騁,已經是「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之境,其情其理其趣其思,一派浪漫飛逸,何等灑致!這些都奠定了詩人創作《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藝術基礎。
「烏臺詩案」的爆發。無論個人命運、創作風格還是整個宋代文壇的生態,都因「烏臺詩案」而發生了大震動。案發之前的蘇軾,活得比較隨性,寫詩作文經常吐槽,用王朝雲的話說,「滿肚子不合時宜」,南宋朱弁《曲洧舊聞》載,「東坡性不忍事,嘗雲:『如食中有蠅,吐之乃已』。」
寫什麼,總不免帶上一些情緒,於是,當他由徐州調任湖州,例行公事地寫工作匯報《湖州謝上表》時,不知不覺就出現了這樣的幾句牢騷:「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養小民。」就是這兩句話,引起了軒然大波。看似平常,其中的「新進」、「生事」卻都是神宗一朝的熱門加敏感詞彙,本身帶有暗諷新政的傾向。變革派正愁沒處立威,蘇軾撞槍口上了。很快他的近期詩文和與人唱和之作被別有居心者羅織,連歐陽修、司馬光、當時的駙馬王詵都受到牽連,終於釀成震驚朝野的大案。
蘇軾本人見到朝廷架勢,當時就嚇懵了,「老幼幾怖死」(《黃州上文潞公書》),押解途中幾欲跳河,一到京城,便是長達100多天的關押和輪番審訊,連服毒自殺的藥都備好了。他後來在《曉至巴河口迎子由》中回憶,開頭就是「去年御史府,舉動觸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無一席」。所以當他得知最後被貶黃州時,已覺萬幸,出獄就寫詩「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卻也許下了「某自得罪,不復作詩文」(蘇軾《與沈睿達》)的志願。
蘇軾的性情、心理、思想、創作,在一場生死劫裡,得到全面的磨練和洗禮。在經歷「夢繞雲山心似唐,魂飛湯火命如雞」(《獄中寄子由》其二)的命懸一線,「朝遊雲霄間,欲分丞相茵;暮落江湖上,遂與屈子鄰」(《劉莘老》)的高峰到谷底後,蘇軾的精神世界徹底打開,一到黃州,僧道往來更加頻繁,除了有「百事灰心,無復世樂」(蘇軾《與楊元素》)的驚魂未定,更多的是他在《黃州安國寺記》中所記「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一念清淨,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往而暮還者,五年於此矣」。於是,蘇東坡誕生了。
而最能反映他的這一巨大轉變的,正是這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千古經典,《定風波》妙在何處?
這是一個分水嶺的標誌。從縱論天下的才子到儒釋道兼通的聖哲,從愛發牢騷的文青到中國文化之光,蘇軾在這場人生的修煉裡,華麗轉身了。如果說他之前的作品也有一些觸及了曠達的情懷,比如上面提到的七律《和子由澠池懷舊》,詞《望江南·超然臺作》、《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多少有一些,但在沒有經歷死裡逃生的劫難之前,很難說有什麼生命的東西,那種質感的飛越,是從黃州開始的,到《定風波》則是一個裡程碑的跨越。
我們來看這首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蘇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大凡讀過這首詞的人,沒有不愛的吧?連同自注不到百字,何以千年以來魅力不衰?
行雲流水的文風,迭出的名句。蘇軾在《文說》裡曾自信地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裡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這真不是吹。全詞從頭到尾沒有一個生字、僻字,從頭到尾博學的蘇軾竟然一個典故也沒有用,連借代、倒裝這類容易造成理解困難的慣常詩詞手法,詞人依然沒有。從下雨寫起,落雨而止,邊寫邊感,一氣流貫。不僅達到王國維不隔之說,也將詞寫得輕靈飄逸,音節諧婉。詞人似不著點力,讀者也讀不費力。
就是這樣近乎白話的詞,幾乎通篇名句。每一句單獨拈出,都有洗鍊的簡美。而上、下兩闋的煞拍,更是千古名箴。「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網絡時代,多少人用作了個性籤名。
以小見大的智慧。詞人自註裡說,詞的緣起不過一場不期而遇的雨,何等平常小事。誰在意呢。不過有傘的撐傘,沒傘的躲雨罷了。可是蘇東坡眼裡不一樣,一場雨不僅關乎淋不淋溼,怎麼躲的問題,還關乎以什麼樣的姿態面對,以什麼樣的心情抒寫。一場再平常不過的自然之雨,詞人廣泛地聯繫到社會人生,並上升到一種信念、一種哲思的高度。這說明什麼?說明生活處處藏玄機,人生到處是學問。不必要等到曹雪芹告訴你: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蘇子已經由詞講得明白,哪怕再瑣碎的日常,也可以發現、提煉,這取決於你的眼光、趣味與智慧。覺得生活無聊,可能只是你無聊。
無與倫比的曠達與瀟灑。這體現在「何妨吟嘯且徐行」的自我陶醉,體現在「竹杖芒鞋輕勝馬」的坦然,體現在「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無喜無懼,體現在「山頭斜照卻相迎」的容易滿足,但更體現在詞的最後三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詞以議作結,議中帶景,景中有情,情、景、議的融合無跡,極大地升華了全詞境界,使得一首小令煥發出哲理的光芒。其中的雙關語意,尤增韻味。
一路回首,什麼是晴?20歲高中進士,連歐陽修也大呼「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是嗎?24歲應中制科考試,列第三等,為百年第一是嗎?為一方太守,任職杭州、密州、徐州,治稱一方,是嗎?什麼是風雨?屢屢外放,遠離朝廷,志不得大展,是嗎?困於群小,致有百日牢獄之災,是嗎?
已矣,「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超然、淡定、灑脫的話裡,凝聚了蘇軾全部的人生態度和生命哲學,並將其定格在了以後的人生裡。他不再「百念已灰冷(《送參寥師》)」,他是蘇東坡了。
魅力不衰:藝術與人格的高度合一
蘇軾的這份曠達與灑脫,如果只是停留在這首詩詞裡,那這首詞的魅力起碼要少一半,畢竟之於中國,所有最好的藝術,最終都會與人格相合。蘇軾此詞亦然。通過這兩件事,我們能看到一個真曠達的名士。
一是晚年的蘇軾被貶惠州、儋州時,已經是57歲的垂老之軀,卻在六年的時間裡,仍然活出了精彩。對於一個瘴氣叢生,隨時可能失去生命的地方,一個缺吃少穿時不時就要「典衣做重九」、「落英亦可餐」的邊境,蘇軾卻以「不辭長作嶺南人」的心態,乃至把海南當成第二故鄉,「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裡真吾鄉」,「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最後,他還成了海南文化的開拓者。63歲離別之時,面對一個讓自己失去了妻子,飽受磨難的地方,蘇軾卻作詩說「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他把這六年時間,當作人生最美的旅行,念念不舍地離開。
第二件事,是與章惇的關係。蘇軾與章惇,同年進士,兩人一度是好友。蘇軾晚年的遭遇,卻全拜章惇所賜。章惇一上相位,報復舊黨,先就拿蘇軾開刀,遠貶惠州,三年之後,因為蘇軾的兩句詩「報導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覺得蘇軾過得太逍遙,再貶儋州,完全不顧蘇軾已經是60高齡的老人,或成心要置這位昔日的老朋友於死地。然而三年之後,徽宗上位,局勢又變,章惇失勢,被貶雷州,蘇軾則獲釋北還,聽到章惇的遭遇,蘇軾拍手稱快了嗎?
他在給老朋友的信中言道:子厚(章惇)得雷(州),聞之驚嘆彌日。海康(雷州)地雖遠,無甚瘴。舍弟(蘇轍)居之一年,甚安穩,望以此開譬太夫人(章惇之母)也。
聞之「驚嘆」,還想到要安慰對方老母。全無戾氣、怨氣、怒氣,只有溫暖的人性。
之後,他還進一步表示,「某與丞相定交四十餘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但以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我們都向前看吧。與信同去的,還有蘇軾附帶的藥方和養生文章。
這兩件事,難道不是「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最好詮釋嗎?
結語:
寫作這首詞時,公元1082年,蘇軾已經在被貶的黃州呆了兩年。不僅自食其力解決了一家溫飽,也給自己安上了雅號「東坡居士」,隨之,史上最著名的《定風波》誕生。從此,蘇軾徹底變成了蘇東坡。《定風波》也成了蘇軾人格與魅力的寫照。後人也不斷從中汲取著精神上的力量,而不只是單單欣賞著她的藝術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