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清明。地氣萌動,草木蔥蘢。嗅著滿含春天芬芳的香雪,我獨自一人重遊雲龍山。
雲龍山在和順城西北一裡處,是和順第一名勝,又不收門票,是和順人平日裡休閒鍛鍊的地方。今天,遊山者絡繹不絕,一點不受天氣的影響。
我在山下仰望,山似龍頭高昂,拖一脈秀水曲折蜿蜒,兩條漳水支流環繞,雲蒸霞蔚,酷似龍行雲中,故名雲龍山。雲龍山有一靈泉名西溪,西溪靈井自古就被列入和順十景,倍受喜愛追捧,700多年來一直是雲龍山的代表景觀。但我只是想去看看那片輝煌的廟宇。
過了山門,登上望山亭,順著西北方向往上看,是一座宏大的寺院。「登山尋寺入雲龍,石蹬盤旋歷幾重。遙望巖花含笑意,偶臨佛舍憩遊蹤……憑眺不知天色晚,一輪明月照青松。」
今天沒有太陽,也不會有明月,但佛光一樣燭照著人心,淨化著塵世,指引著迷途。我循著佛光寺的梵音,踏著「吱吱」響的春雪,向舒展在山腰上那片兒金碧輝煌的廟宇走去。山上的松樹、荒草,被雪映襯得白綠相間,紅白相襯,鮮嫩欲滴,整座山都成了碩大無比的翡翠盆景。這奇妙的霧凇讓山的形、樹的挺更加凸顯,美得無以言表。
千年的人類活動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起造就了雲龍山吞吐古今、秀美雄渾的氣度和胸襟。
一座名山離縣城如此近,而且從和順建城的2000多年時間裡一直如此。這恐怕在中國所有的縣城中都是不多見的。一座山離城太近,難免會被世俗煙火的攪擾擠壓,沒了仙氣。雲龍山親近城,親近城中的人,卻沒有被城同化、人異化,以傲然獨立,卻不睥睨天下的性格,成就了她與民同樂的情懷與內涵。
以儒學為主幹的中國文化最高境界不是縹緲絕塵,而是民本,愛民護民,與民同樂。
2000多年來,雲龍山從來不似它的名字一般高深,她是一個大方、美麗的鄰家女孩,是我們的親人,是和順城的母親。她敞開胸懷,展示著平和的美、親切的笑。她潛移默化地塑造著和順人的精神和審美。
彎曲的石頭路盡頭遠遠傳來似有似無的梵音淺唱,引導著成群結隊的老人向佛光寺方向湧去。我沒有拾級而上,而是從路邊的岔道,下到雲龍山的小峽穀穀底。
谷底異常美麗、幽靜,剛剛還能聽到的佛經吟唱現在一點也聽不到了。時值初春,漫山遍野的山桃花蓬蓬勃勃地傾吐著青春,張揚著麗質天成的美,像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在桃花叢中唱桃花紅,山醉了,水醉了,我也醉了。
歌聲中款款走來青春年華裡第一眼就心儀的女孩子,她的音容笑貌若隱若現,我看到了一個穿白色長裙、亞麻膚色的女孩在笑。她有張桃花瓣樣兒的緋紅圓臉,美麗得讓我落淚。「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人面桃花,隨風而去,美得讓人心碎,美得感動上蒼,降下瑞雪,助桃花風姿,使她越發豔媚清純,剔透通靈。但美而不妖,豔而不浮,一點也不覺得生分隔膜。也許,這就是雲龍山讓和順人喜歡的原因吧!
我繼續往上走,林間的滴水聲附了魔力一般讓我駐足靜品。松枝兒上的積雪,日間消融,夜裡上凍。正逢中午,冰上沁出細如髮絲的溪流,順著松枝枝尖兒,一滴滴落下。水珠圓潤通透無比,在樹枝和地上的空白區間內寫下了零散詩行。這些田園詩,留有無比廣闊的再欣賞、再創造空間,讓人常品常新。我用心品味這難以用言語傳達的清麗,她是如此迅疾,一眨眼就摔成幾百上千個難以捕捉的水珍珠,僅留下奇妙和易逝讓我感慨。水滴聲讓峽谷更顯幽靜,寺院裡音響發出的梵唱已經隨風進入我的耳朵。
我沿著臺階向上走,眼前是一座石孔橋,這座橋始建年代不詳,幾經重修,還保留著清順治初年的樣式。雲龍山的西山和南山間有一道峽谷,峽谷內常年積有山泉水,到西山去祈求平安需要淌過冰冷的泉水。到雨季山洪暴發時,人更是無法通行。
西山有雲龍山最早、也是最重要的建築——神龍廟,現稱神龍殿。為解決雨季和順人無法到神龍廟去祭拜祈福的問題,康熙年間,知縣鄧憲璋帶頭捐俸,士紳協力,建成石橋兩孔,戲臺一座。這不僅方便了民眾,也重啟了因明末戰亂而中斷多年的雲龍山人文歷史。
雲龍山的人文歷史始於什麼時候,現在已經說不清了。清乾隆年間的和順知縣邱廷溶在《重修雲龍山碑記》中論道:「先是元人於山之陽,得靈泉而異之。設堂其上祭祀龍王,歲旱有禱必應,其巔則趙王臺,所云襄子避暑地,遺踝猶存。」
元人在雲龍山的陽坡上發現一股靈異的泉水,叫西溪。天旱,百姓取泉水祭龍王,上天即會降下甘霖,滋潤萬物。於是,人們就在靈泉上建造了廟宇,供奉靈泉,這就是現在的神龍殿。 這股泉水也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西溪靈井。現今神龍殿內已無井,這口井在民國初年的縣誌還有記載,它的消失也就是近幾十年的事情。靈井之所以被和順民眾奉為神靈,是因為它能庇佑和順風調雨順,曾救活和順縣無數生民。於是,和順人把第一名勝的名號毫不吝嗇地授予了這座並不是很高的山,千年不易。
傳說中雲龍山的人文歷史比元朝要早得多。雲龍山頂有趙王臺遺址,民國初還在,日本人在山頂建炮樓把最後的遺蹟給毀了。這個趙王臺修築於何時呢?
有三種說法:有人說,早在2000多年前,雲龍山就是皇家園林。山頂有趙王臺,是戰國時期趙國國君趙襄子避暑地。也有人說,趙王臺是後趙皇帝石勒的避暑地,山下的梳頭村是石勒女兒梳頭的地方。還有人說,趙王臺是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曾經來過的地方,他徵北漢時路過和順,登過雲龍山,並在石頭上題寫「雲龍山」三個大字,這幾個字就在龍王殿西面北魏石窟的崖壁上。字是不是趙匡胤的真跡,現已難辨真假。
趙襄子曾經把陪都定在和順八賦嶺下儀城村,石勒曾在和順耕作、生活、戰鬥過一段時間,他們都有可能來過雲龍山。趙匡胤或許也來過。雲龍山的歷史與「龍」字扯不開,無論是山勢像龍,還是真有真龍天子在此修築行宮、往來遊覽。龍生雲,有龍必有雲,雲龍山可謂實至名歸了。我抬頭仰望絕頂——摩天堖,那裡是趙王臺的遺址。如今,此地九根龍柱沖天,主體建築號稱「中華第一龍柱」。九龍是一種符號,是對雲龍山既往輝煌歷史的紀念,更是對和邑未來的暢想和展望。
我站在神龍殿前,回首剛剛越過的99級臺階,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坡太陡,登得不容易,雲龍山歷700年風雨不倒更是不易。經過明末農民軍破城劫掠,興盛一時的雲龍山被夷為平地,唯有清泉林壑,風姿不減。山間年年歲歲,城裡歲歲年年。桃花豔,杏花麗,遊人不減,遊興不減。
一陣風吹過,松濤和著梵音在空谷間迴響,我聽到了天籟地籟有節奏地交響,仿佛吟唱《詩經》的句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雲龍山為誰沉吟至今呢?
清朝順治年間,和順來了一位叫李順昌的知縣。他經常來雲龍山,不為遊山玩水,只為能近距離、無障礙地聽取民意。當他從山農、獵人口裡聽說樂平柏井驛的勞役讓很多和順人家破人亡時,他感慨萬千。
和順地處偏僻,無專門的驛站。樂平縣有柏井驛需和順協馬、協勞役。柏井驛現屬平定。清初軍隊調動頻繁,凡過柏井驛,和順就要徵發三四百頭驢子、騾子和幾百名農夫,搬運物資。柏井驛離和順縣城80公裡,往返160公裡,常常因路遠誤事,誤事要殺頭的。和順巡檢官李棟因不能按時趕到,在平定州上吊自殺;鄉民武應文累死在驛路上……因勞役家破人亡者不可勝數。
李順昌向朝廷上千言書,為和順黎民請命,終得兵部批覆,廢除幫辦勞役,每年只支付柏井驛七百兩定額銀兩。消息傳來全縣沸騰,「手額歡呼,遍山谷也。」李順昌是個好官,他與民生息,禁止稅吏無故進村滋擾,耽誤農事。他興辦了學校,使和順舉人、秀才輩出。幾年下來,和順大治。和順民眾來雲龍山多了,李知縣來雲龍山也多了。
李知縣覺得雲龍山需要有些廟宇來點綴氣氛,需要戲臺來與民同樂。於是,帶頭捐俸,帶領士紳一起重修雲龍山,把神龍殿修葺一新,並在殿外立了牌坊,祈佑龍王垂憐和順,保一方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他在神龍殿右側修築了藥王廟,饗孫思邈以香火,祈佑孫真人保和順黎民無病無痛。每遇旱年,李知縣就在神龍殿前宣讀《牒龍神文》:「唯我龍神,赫赫厥靈……」,待天降甘霖,四方歡騰,李知縣也會站在我站著的地方,拜謝龍神,喜慶豐收。
公務之餘,李知縣登上雲龍山遊覽,與民同樂。其時,和順百姓多窮困,無力置辦美酒佳餚, 捧一泓清泉,敬奉知縣,希望他永遠清如泉、潤如水,永遠守護和順安康溫飽。李知縣喝著山泉,臨著風,聽著戲,看著漫山沸騰的民眾,喝醉了,喜醉了。
這種頗具歐陽修在滁州醉翁亭前的官民一體,其樂融融風範的景象,是雲龍山寫下的最光輝、最溫暖的篇章。
李知縣要調走了,和順民眾上萬民書挽留。留不住李知縣,全城百姓就出城送他。他離開和順不久,百姓就在縣城內立起德政碑銘記知縣功勳,這是明清600年間和順人民立起的唯一一塊德政碑。李順昌無疑是明、清兩朝最好的和順縣太爺。
李知縣調走後10多年,滿人鄧憲璋來知和順,他如李順昌一樣不催科逼賦,一樣嚴以御吏,「士民依為父母,役胥畏其端嚴」。他也愛雲龍山的風物之美,重修石橋和雲龍山的戲臺,在山上優哉遊哉,與民同樂。又過去60多年,正是乾隆盛世,江南人邱廷溶來和順做知縣,他捐俸祿修葺神龍殿等原有建築,並在雲龍山南山之陽,建佛教寺院——觀音堂,教化一方百姓。
雲龍山的建設一直延續到清朝末年。經過300年的經營,到民國初年雲龍山上亭臺廟宇層疊,漫山鬱鬱蔥蔥。長了幾百年的松樹粗大異常,幾個人都抱不過來。20世紀30年代開始,雲龍山大劫不斷。先是閻錫山修築正太鐵路,幾乎砍光了雲龍山的百年老松。後來日本人在趙王臺修建炮樓控制和順城,怕雲龍山樹多林深,便於遊擊隊藏身,就放火燒山。300年來的營建付諸一炬,雲龍山滿目瘡痍。
火可以燒掉雲龍山的樹木、建築、但燒不掉雲龍山與民同樂的情懷。1984年以來,和順人民一直在雲龍山上修繕重建,植樹種花,使得雲龍山有了今天的規模,再次成為與民同樂的名山。
我已經在神龍殿前停留了太長時間,居然忘了此行的目的地——佛光寺。我循著寺院走去。身旁不知何時多了3個花朵一樣的小姑娘,十八九歲的樣子,她們放肆而純真的笑,一下子讓寺廟接上地氣,少了佛門的肅氣。我心中赫然一笑,只要來到雲龍山,一切事物都變得隨和起來,要不怎麼能與民同樂呢?
是的,雲龍山不需敬畏。她是我們心中的親人、朋友,是和順人永遠的鄉愁。(李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