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結束伊朗之旅後,我的目光繼續轉回東方。如果沿襲古典時代用波斯與希臘定義東西方區分的傳統,那麼伊朗就是一個東方國家,但在我這個東方人眼中,伊朗還是太西方了。即便不考慮伊斯蘭教、波斯民族,以及伊朗和歐洲包括近東地區的歷史聯繫,伊朗人在生活方式和政治思潮等方面的表現也是西方式的,與東亞的東方迥異。
我被更靠近中國的中亞所吸引。中亞有著複雜的文化交匯,包括漢唐中華的勢力延伸,阿拉伯帝國崛起後的伊斯蘭化,帖木兒帝國的曇花一現,各自而立的汗國時期,以及俄國入侵和再之後的蘇聯化,這些讓中亞成為一個複雜而有趣的歷史文化博物館。
在中亞五國中,相比於哈薩克、吉爾吉斯等遊牧文化的民族,烏茲別克斯坦的農商定居傳統意味著可以留下更多的歷史遺蹟,中亞幾座著名古城撒馬爾罕、布哈拉、希瓦都在烏茲別克斯坦境內,
我的烏茲別克斯坦之旅將從首都塔什幹開始,然後向西前往撒馬爾罕、布哈拉和希瓦,再返回塔什幹,前往東面費爾幹納盆地的浩罕和安集延。
塔什幹:蘇聯社會主義的樣板很多來到塔什幹的外國人會覺得,這座城市並不如他們想像中的那麼「中亞」,而更像是一座高加索或巴爾幹城市,事實上他們的判斷是對的。
雖然早在託勒密的記載中,他認為在歐亞之間存在一個石塔,是絲綢之路的重要地標,這座石塔指的就是塔什幹。但是,如今這座城市卻是很現代的,這與俄國入侵中亞有著密切的關係,這是一座被整個俄化翻新過的城市。
1865年,俄國佔領了當時處於浩罕汗國統治下的塔什幹,開始在這裡設立軍事營地和移民定居點。1889年,跨裏海將鐵路修建到塔什幹,帶來了穩定的工人群體和工業化。由於這座城市本身傳統遺留較少,蘇維埃政權基礎穩固,所以在十月革命後,塔什幹成為了突厥斯坦蘇維埃社會主義自治共和國的首都,1930年又取代撒馬爾罕,成為1924年成立的烏茲別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首都。
在蘇聯時代,塔什幹被視為中亞社會主義建設的範本,作為社會主義制度在中亞民族地區優越性的體現。二戰期間,很多蘇聯的工業化建設被遷移到了當時作為大後方生產基地的塔什幹,戰後很多人和工廠留在了這座城市,成為塔什幹工業發展的重要基礎。
一些來到烏茲別克斯坦的遊客總是會忽略塔什幹,把這裡當成一個落腳的中轉,然後前往撒馬爾罕和布哈拉兩座古城。事實上,古城的歷史過於遙遠,經過無數次摧毀和重建,早已變成旅遊商品大市場,塔什幹才是一座本地人生活的城市,而且聚集了這個國家近代的很多重要歷史,適合走街串巷細細挖掘。
作為中亞僅有的兩個有地鐵的城市,塔什幹的地鐵卻沒有連接到機場。我經阿斯塔納轉機到塔什幹機場,走出機場躲開成群喊高價的計程車司機後,乘坐小巴到達市區。小巴車是這個國家主要的公共運輸工具,巴士站通常帶一個小商店,有的還有快餐店。路上行駛的拉達轎車讓這所城市似乎停留在蘇聯時代,我只有很小的時候見過這種轎車,再次看到這種轎車,我頗為欣賞它的設計美感。
沿途我望向窗外,路旁的招牌上都是西裡爾字母的俄文和拉丁字母的烏茲別克文,成排的現代主義建築整整齊齊,點綴著社會主義民族文化景觀,儼然就是一座蘇聯城市。
下了小巴之後轉地鐵,塔什幹的地鐵曾經是重要的戰略地點,長期以來禁止拍照,在前總統去世之後剛剛解禁不久。對於遊客來說是個非常好的消息,因為塔什幹地鐵在不同的地鐵站中繪製了不同的牆面,有一些是烏茲別克傳統風格,有一些則是更現代的,很值得欣賞,唯一的缺點是地鐵站內沒有網絡信號。塔什幹的地鐵依然是老式藍色或綠色的列車廂,行駛起來晃動很大,地鐵站內燈光也非常昏暗,這倒是個不錯的體驗,顯得其他城市的地鐵光線過於刺眼了。
塔什幹地鐵站。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按照蘇聯城市的規劃,中心廣場附近往往是博物館、劇院、禮堂和政府大樓等,塔什幹也是這樣設計的。帖木兒廣場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882年,在烏茲別克斯坦獲得獨立後,1994年廣場以帖木兒大帝的名字被重新命名。
走出地鐵站前往廣場上,經過如同巨大紀念碑一般的極致現代主義風格的烏茲別克斯坦酒店,在路口看到兩座標誌性的鐘樓,一座建於1947年,另一座建於2009年,這是為了紀念在二戰中犧牲的43萬烏茲別克士兵。
帖木兒廣場穿過廣場環形馬路,來到帖木兒廣場中央,這裡最初的雕像是俄國突厥斯坦總督考夫曼,後來是史達林,再後來是馬克思。而現在,在這個城市地理和意識形態的雙重原點上,豎立著一座騎馬的帖木兒雕像。烏茲別克斯坦脫離蘇聯之後,需要一個崇拜象徵來重塑自己的民族國家意識,帖木兒大帝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雖然他並不是烏茲別克人,而是一個熱衷于波斯文化的突厥化蒙古人,但這並不妨礙以他為核心建立新的歷史敘事。
帖木兒雕像離開帖木兒廣場,朝西南邊走入一條小街,向西一直連接到獨立廣場。這片街區可能是這座城市最閒適的一片區域,周圍有很多咖啡亭子和餐館,還可以欣賞街頭藝術家的表演,下午還會聚集起很多遊戲攤子。
在一個十字路口,吸引我目光的是一小群畫家,他們在這裡為過往的人繪製肖像。在這條小街的兩邊擺放著成排的畫作,當地的畫家或畫販子在這裡出售作品。小街上另有一排是舊貨買賣,大部分是蘇聯時期的舊書報、紀念章、郵票等等。
在這片街區漫步,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座俄羅斯城市,形成這種街區景象最直接的原因是1966年的大地震。大部分老城區的建築都在地震中被摧毀,重建後的塔什幹成為一個蘇聯的樣板城市,寬闊的街道、綠化茂盛的廣場和公園、人物紀念碑、街頭噴泉、運河、劇院和成排的公寓樓。
在今天的塔什幹,已經很難看到中亞老城區的遺蹟,雖然經過將近30年的去蘇聯化,統治者想要樹立更屬於烏茲別克民族的樣式,但塔什幹仍然像一個典型的蘇聯城市。這或許也體現了烏茲別克斯坦的領導人們無法找到蘇聯思維與審美之外的替代品,儘管他們正在試圖變成一個民族國家,但呈現新意識形態的方式卻依然是蘇聯式的。
走過這條藝術家和舊貨市場的街道,在貫穿城市南北的河流東岸,一座華麗的俄國新古典主義建築吸引了我。這座建築被稱為羅曼諾夫王子宮(Palace of Prince Romanov),是為尼古拉·康斯坦丁諾維奇·羅曼諾夫大公(Grand Duke Nicholas Constantinovich)建造的。1919年這座建築被國有化作為博物館,1935年成為列寧青年先鋒宮,在1980年代才重新開放用來展示大公的珠寶收藏。
羅曼諾夫王子宮。宮殿院子大門鎖著,在烏茲別克斯坦獨立後,外交部使用這座建築舉行招待宴會,不對一般遊客開放。我只能透過欄杆往裡看,正面院子裡是一座乾涸的噴泉,被環形小徑圍繞著,宮殿建築牆面是棕色的,配以灰色的屋頂,中間是一個帶平臺的塔樓,在建築背後的院子裡有鹿、狗和青蛙的雕像。
這座建築的主人是一個頗為傳奇的人物,尼古拉·康斯坦丁諾維奇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表弟,也是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孫子。他1850年出生於聖彼得堡,是康斯坦丁大公的長子。似乎每個皇室裡都有一個被視為羞恥的成員,他由於與一個美國女人的戀情而背叛了家人,從母親的聖像中偷走了三顆寶貴的鑽石,這讓他被放逐到塔什幹。
然而這种放逐對他來說或許是一種自由的解放,至少他在塔什幹充滿熱情地做了很多有價值的事情,他似乎就該屬於這裡。他利用個人財富幫助改善了塔什幹的環境,修建了很多現代化的工廠,並將商業收入用於購買藝術品。他在1890年下令建造這座宮殿,也是為了展示自己的藝術品收藏。值得一提的是,他還是著名的灌溉工程師,修建了兩條大運河。
尼古拉·康斯坦丁諾維奇在1918年年初去世,最精彩的部分是,在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被處決之後,這個被家族放逐的成員卻留下了羅曼諾夫家族後來在蘇聯唯二的血脈,也就是他的孫子基裡爾·亞歷山大洛維奇·伊斯坎德爾·羅曼諾夫王子(Kirill Alexandrovich Iskander Romanov)和孫女娜塔莉亞·亞歷山大羅夫娜·伊斯坎德爾·羅曼諾娃公主(Natalia Alexandrovna Iskander Romanova)。
1924年,基裡爾和娜塔利婭與母親一起搬到了莫斯科,他們的母親嫁給了尼古拉斯·安德羅索夫,兩個孩子也就改姓為安德羅索夫和安德羅索娃。或許是改姓保護了他們,作為僅有的兩個留在蘇聯的羅曼諾夫後裔,基裡爾和娜塔利婭一生都在蘇聯平安生活。
基裡爾王子一直活到1992年去世,他的妹妹娜塔莉亞的故事更為傳奇,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她成為了一名職業摩託車手,但由於羅曼諾夫後裔的身份暴露,不得不為秘密警察工作。二戰後她由於優秀的表現而獲得了一些自由,繼續自己的摩託騎士生涯,直到1999年去世。
羅曼諾夫家族中不受待見的一個壞小子被放逐到邊疆,卻大顯身手做出了一番事業。當皇族一家被處決後,這個壞小子的後代竟然成為了家族寶貴的血脈遺留,他的孫輩親眼見到了蘇聯解體。用中國人的話說,真的是造化弄人。
我從這片街區徒步走到火車站,火車站旁邊是鐵路博物館,可以看到很多塔什幹的老火車,甚至有一段鐵路上還有供遊人乘坐的老式蒸汽機車。鐵路博物館門口有一個白鶴的雕像,烏茲別克斯坦很多城市都有白鶴的標誌,讓我想起有一首同名的蘇聯歌曲《白鶴》,「有時候我覺得那些沒有從戰場歸來的軍人們,他們不是埋在大地上,他們已變成白鶴,向遠方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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