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炫富這個話題,我最近已寫了兩篇文章,不曾想,這麼快又有新「熱點」。
上海某「集團大小姐」工地炫富視頻翻車的事兒,已發酵多日,最新的消息是:
這個有著1500萬零花錢、自稱「頂級名媛」、最愛曬「百萬衣櫥」和「百萬鞋櫃」、人稱「曹公主」的曹譯文IRIS, 已清空了她在B站、小紅書、微博等社交媒體的所有內容。
曹譯文的B站已清空內容
而她父親曹棟勝擔任法人的公司,註冊資金達1.2億元的上海弘韜建設發展有限公司,據今日天眼查曝光,「再成被執行人,執行標的超143萬」,立案日期為11月18日。
此前,今年10月15日,弘韜建設已因欠債31萬,被曲周縣人民法院列為被執行人。
而根據天眼查司法風險數據顯示,該公司有過百條法律訴訟,案由涉及施工合同糾紛、民間借貸糾紛、買賣合同糾紛等。
據天眼查微博
在曹譯文尚未清空其各種浮誇炫富的視頻前,我選看了一些,也做了一些截圖,因為當時就已經預感到:可能很快,這些內容就將消失。
果然。曹譯文的視頻,曹譯文類現象,乃至今次的曹譯文翻車事件,是觀察當下中國社會的一個很好切入口。
「累嗎?累就對了。舒服是留給有錢人的。」
除了曹譯文這句直接引發此次翻車事件的「導火索」,在她種種自相矛盾、淺薄愚蠢又可笑的話語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哪句呢:「我的第一職業是富二代。」
一葉知秋,一言知時。就從這句話說起吧。
一
當富二代成為一種職業。
生而為富二代這事兒,被拿來炫耀、被眾人羨慕,都不會令我驚訝,因為,人性大抵如此。
不炫耀自己比他人優越之處,不慕強,都是反人類的社會基因的,需要後天深厚的修養,才能做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分寸感。
我沒想到的是什麼呢,今日的富二代,已經會公然說:當富二代是自己的職業,且是第一職業。
這背後有幾層意思可以剖析。
過去,只有帝王、貴族的爵位是可以世襲的;今日,財富傳承,形成了一種新的「世襲制」。
從基於血統的世襲,到基於財富的世襲。
誠然,後種社會形態為社會保留了一定的階層流動空間,然而,在全世界範圍內,階層固化的現象都越來越嚴重。
尤其,在人口金字塔結構中,最頂尖和最底層的部分,流動性幾乎不存在。
1967年出版的《誰統治美國》,著名社會學家G. William Domhoff 已經指出:人群中,最上層的5%,最底層的20%,階層變動的可能性都極小。
而在今日中國,這恐怕也正在成為現實。階層固化和擔心階層滑落所引發的焦慮,是社會主要焦慮之一。
當一個富二代如此心安理得、毫不猶疑地把「當富二代」看成自己的「第一職業」時,這背後是一種強烈的「世襲自信」:我,一定是會永久地處於這個階層的。
試問,一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隨時要提防階層滑落的富二代,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那麼,曹譯文的這種自信完全沒有根基嗎?並不是。
財富之所以可以成為新的「世襲」,它遠不止意味著優質教育的保障,更意味著各種社會資源的「傳承」。
《尚流》中國版,之前將有名的幾位富二代「打包」合照,正說明這一點。通常情況下,有錢人的確只和有錢人玩。
中產如《三十而已》中的顧佳,她費盡心血想搭上的「線」,不過是有錢人日常的社交圈。
同樣是創業,有錢人之間的資源交換與整合,所產生的效能是完全不同的。
如何打破「財富世襲」所造成的新不平等,已經是當下中國和全世界都需要面對的命題。
說到「財富世襲」,想到工地炫富視頻中一個荒誕感十足又無比真實殘酷的對比:
日工資200元的建築工人,辛苦一輩子也不可能供得起自己在上海蓋的房;而「微服私訪」的「集團大小姐」,給爸爸打個電話,就可以輕鬆要來一套房,因為她曾在此釘過幾個釘子。
二
當富二代成為一種職業。
我們界定一個「工作/勞作」是份職業,通常基於一點:它能夠創造財富,並且收入足以依仗來養活自己。
不得不承認,僅僅是「當富二代」就可以成為一項職業,在真人秀文化、金錢崇拜、消費主義泛濫的今天,的確是現實。
「曹公主」不用幹別的,僅僅是「直播」自己的富二代生活,就可以吸引來全網300萬+的粉絲,變身知名lifestyle網紅。
她吃的是粉絲圍觀的飯,而讓粉絲圍觀,在今日,也只需要她直播生活真人秀即可。
這個「曹公主」又做的比一般此類網紅都更直接、赤裸一些,她喜歡直接把價籤打到標題上,百萬衣櫥、百萬衣櫃,以及多少萬一晚的酒店。
而且,為了展示財富的強衝擊,她非常喜歡連用很多個「0」,總之,是普通人數不過來的錢數,就對了。
她所彰顯的所謂名媛公主生活,只有一桿標尺,那就是金錢。
也許你很不屑於這樣赤裸炫富的網紅,可市場上有的是匹配ta的粉絲,他們互相豢養、互相「成全」。她有她的流量池。
而今天,流量即意味著財富,她就可以輕鬆地再拿流量變現。
說到這,我不得不再感慨一句,暴發戶式的炫富,之所以湊效,大概是因為,整個「市場」本身,也散發著強烈的暴發戶氣質。
一樣產品有市場,通常只是因為,市場需求原本就在那兒。
改革開放之後,整個中國在短短幾十年裡,以人類前所未有的速率迅速積累了龐然財富,書寫了史無前例的經濟神話。它一方面,是令人驚嘆的成就,但另一方面,也讓我們的時代,整體透著一種暴發戶氣質。
太多人想要短平快地書寫自己的神話,太多人都渴望成為「暴發戶」。
這是一個「暴發戶」不再貶義的時代。
渴望成為「暴發戶」的人愈多,「暴發戶」的優越感就愈盛。高調展示自己的「暴發戶」身份,不止當事人自己感到「刺激」,也更容易吸引旁觀者的追捧。老錢將藏富視作教養的做派,雖然更優雅,但畢竟,「暴發戶」或者說新貴的「速成性」,才更具有現實的可效仿性。
所以,如果說曹公主式的炫富是病態的,不妨再問一句,為什麼如此病態的炫富,如此地有市場?
三
這次,如果不是曹公主冒犯到了建築工人的情感,激化了社會中的階級矛盾;又如果不是她以消費打工人的辛苦作為博取流量的賣點實在太惡劣,這種「名媛養成式」的炫富,恐怕不會掀起什麼波瀾,會照例地圈粉圈地。
正如我在「中國炫富風十年流變」一文裡表達的,我們的社會,正籠罩在強效的財富濾鏡之下;我們社會的主流,正在全面移情「富人」,從階級立場到道德立場、情感立場。
是的,如果不是「富人」冒犯到了「打工人」,炫富並不會被批判。人們嘲諷拼單名媛、凡爾賽文學,也不是因為他們炫富,而是因為他們不是富人卻在裝富。本質上,人們笑話的,還是貧窮。
富人當然有權力展示他們被N個0所標價的生活,但是我們對炫富持有什麼樣的態度,顯示了我們是怎樣的人,持有什麼樣的價值觀。
我在英國一個心理學網站的文章中,看到他們有這樣的研究結果,不妨一讀:
大千世界中,總有人支持炫富,也有人反對,行為的差異主要源於不同的文化價值觀。
比如西方社會中自由派分子支持社會應該是平等的,他們通常都會反感炫富;
但亞洲文化和西方的一些富有的保守派,卻支持社會是應該有階層秩序的,那麼他們也就更容易選擇購買奢侈品,以展示自己的財富,並且正當化這種行為。
在西方國家中,瑞典和丹麥買奢侈品的消費者最少;而整體而言,奢侈品在亞洲國家的銷量要遠高於西方國家。
所以,曹譯文這朵奇葩的誕生,不過是因為有適宜奇葩生長的土壤。
對於我而言,這樣一個把「當富二代」當作自己第一職業、窮得只剩下「富」可以炫,以為「名媛」就是「吃一千塊的早餐」,穿價值百萬的禮服,知道桌上的刀叉怎麼用,餐巾怎麼放——我絲毫不想掩飾自己對這種「名媛」的鄙夷。不論,她是否冒犯了「打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