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宋詞是我們古典詩歌的高峰,整個古典詩歌的水平之高毋庸置疑。而「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強」又是事物發展的一般規律。那麼,問題來了:
拿新詩和古詩相比,哪個水平更高一些?
可能許多會脫口而出,新詩怎麼能夠和古典詩歌相比?新詩能夠拿得出手的有幾篇?「長江後浪推前浪」不錯,但「一浪更比一浪強」未必——宋以後的詩歌不就都比不上唐詩嗎?明清的雜劇能夠無雜劇相比?當代小說哪篇可以和《紅樓夢》相比?
看來,新詩還真不一定「生而優等」,還要憑亮出真本事。
我個的意見是新詩比古典詩歌水平高。
我認為,多數人覺得新詩不好是因為,新詩沒有經過時間的汰選,還沒有機會像唐詩「淘盡黃沙始到金」——上百萬的唐詩,我們通常見到的只有幾百篇,這些都是千年汰選留下的。這對新詩不公平。
為公平起見,我們不比數量,只比質量,從新詩中我挑選一篇分析一下它在思想內容和藝術手法上達到的高度。然後再從古詩中找一首認為水平最高的,讓它們來一場擂臺大賽不就可以一目了然了嗎?
當然,這裡的關鍵是選擇是否可以代表各自的最高水平,可不要出現田忌賽馬的情況。
新詩,我選擇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古詩(詞)我選擇李煜的《虞美人》。
先分析海子這首詩的思想內容。
海子的這首詩,很多人認為它表達對美好生活的嚮往。這其實只是一個層面。標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就很定於浪漫詩意。然後,又說要「做一個幸福的人」,一邊去「餵馬、劈柴、週遊世界」——浪漫得很;又說要「關心糧食和蔬菜」——幸福平實。還「要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多開心呀!還要「每一位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多陽光啊!還要「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還要「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多有情懷呀!
然而,詩人最後一句「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有點不對味了!為什麼祝願別人得到的「塵世幸福」你都不要?你態度決絕地「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其實,讀到這裡,《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的鋪墊層,也就是祝願層,你自是理解了。但詩人真正要表達的,你還沒有摸著邊兒。
這裡有幾個問題要思考。
第一,面朝大海,能夠春暖花開嗎? 答案是不能。面朝大海,只能看到海面,或風平浪靜,或波濤洶湧,但絕對不會有春暖花開!如果有,只能開在心裡。
第二,為什麼出現那麼多「從明天起」?既然想像那麼美好,為什麼不從今天起?這就要說說詩歌語言了。在詩歌語言裡,「明天」其實是未來的意思,明天永遠在明天,明天永遠不是今天,所以,那餵馬、劈柴、週遊世界,那關心糧食和蔬菜,那一切浪漫、幸福、親情、陽光、情懷全是虛的,全是期盼,全是沒有把握住的,全是生活欠缺的!
弄明白了這兩個問題,就會明白,《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的主題思想是:對美好的嚮往,以及絕望,後者是主要的。
還有兩個問題。
第三,為什麼詩人要稱被祝願的人為「陌生人」?
第四,為什麼詩人祝願獲得的塵世幸福自己不要?
這兩個問題是一個問題。看看這幾個詞,「燦爛的前程」「有情人終成眷屬」,詩人總稱它們為「塵世的幸福」,其實也就是「所謂的」幸福——在這裡,詩人的幸福標準與眾不同,詩人和所祝願的人根本不是一類人,是不可互相理解的,所以詩人稱他們是「陌生人」。
顯然,詩人自己腦海裡有一個美好生活藍圖,但是,現實中卻全不是他想要的。他也無法和親人通信、溝通,他也無法接受大家競相爭取的「幸福」,他喚不醒大家,也說服不了大家,他只能祝願大家去追求「他們的幸福」,而他自己,卻決絕地轉過身去,寧願面對空空如也的大海,盡情想像自己的美好空想!
《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的思想內容深刻性在於——它表達了一種普世價值:現實與理想的衝突。這個衝突是人人都有的,是人心苦不知足決定的,也是我們常說的「理想很豐滿,現實太骨感」。
我們再來分析一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藝術水準。
善於營造意境,擅長使用意象表達。這其實是對古典詩歌經典手法的傳承。這其實是古人用濫了的手法,但是,海子有使用意象時更精準,更簡潔,更高效。比如海子用「餵馬、劈柴、,週遊世界」代表浪漫情懷,非常精準和生動。又比如,海子使用「關心糧食和蔬菜」代表平實寧靜的田園生活,非常溫暖親切。還要注意到兩者對比產生的效果,極端浪漫和極端現實所具有強大對立張力,撐出了一個巨大的包攬一切的空間。尤其是「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簡直是神來之筆,代表了中國人最古老最懇切最關注的安居理想,這是1989年,當年的房地產經濟還遠遠沒有顯示出他不可遏制的力量。是知道,中國房地產經濟的最根本動力就是千百年來中中國人對安居的渴望。
這就是詩人的敏感與深刻所在。需要說明的是,鋒利和尖銳,往往是並行的。在中國社會正走向繁榮輝煌的轉折時刻,海子自殺而死,真是非常難以接受的事情。但是,我在想,如果海子活著,活在幸福的生活中,他一定寫不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詩人之是詩人,一定離不開他的尖銳。
繼續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藝術特點。
海子在這首詩中非常成功地利用了對立意象的張力,撐開了詩歌的空間。
他充分使用了兩組對立的概念:明天(未來)和今天(和明天相對,指現實,隱性存在),美好的理想和現實的殘酷。尤其是後者,對立衝突形成的終於賦予《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深刻的感染力。這是令讀者深受感染的原動力,但不懂的話,只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我們現在對比一下
海子是在用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表達現實生活的絕望,許多人不理解他為什麼寫了這首詩之後的一個多月就自殺了,就是因為只看到詩中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完全忽略了詩中表達的絕望之情。其實,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是淺層的,對現實生活的絕望才是深層的表達。海子為什麼自殺,我認為沒有人能夠看懂他的詩也是原因之一,就是那些對他稱讚有加,包括最親近的朋友,北大三才子的西川、駱一禾對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解讀也不到位。
一個以詩歌為生命的人,卻沒有人理解自己的詩,他活著還有什麼勁兒?
總之,海子的詩歌,我覺得無論思想還是藝術,都達到了頂峰。至於他個人折偏激,那是詩人的性格問題。
現在來看李煜的《虞美人》。
先談其藝術性。
之所以選李煜的《虞美人》是因為虞美人的藝術手法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非常接近。
《虞美人》在表達上也很好地利用了意象和情感對立所形成的張力。列表如下:
下闋兩句的對立有變化。
「雕欄玉砌應猶在」與「只是朱顏改」:一個「在」,一個「改(不在)」。
「問君能有幾多愁?」與「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春水美好,偏偏用來形容愁情。
在這裡,需要補充一個知識。就是「朱顏」指什麼?人教社教材語焉不祥,說是「指舊日宮女之類」,當然沒有說服力。李煜,一個皇帝,亡國之後卻關注「舊日宮女之類」,驢唇不對馬嘴,不自信是應該的。有人認為是指李煜自己容貌改變,因為古詩中「朱顏」也指男性,比如晉潘嶽《金谷集作》詩:「玄醴染朱顏,但愬杯行遲。」然而,結合語境「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這種句子有一個潛在限制,比如「老家的房子還在,只是門窗都破了」。它要求「只是」指向的對象是從屬於「猶在」的範疇。也就是說「朱顏」應該是「雕欄玉砌」的從屬物。在這個意義,這個「顏」字有一個義項可以用,就是「顏額」,也就是指導建築物正前方高處的扁額。也就是說,李煜的這句話的意思是「我的王宮建築應該還在,只是朱紅的金鑾殿這個顏額一定會被摘下來換成別的」。
這正切合亡國語境。
《虞美人》在藝術手法上還有一個對舉技巧——製造疑問,解釋疑問。
時間不早了。快凌晨了。分析到這兒,判決權交給你們。
很喜歡鄧麗君唱的《虞美人》,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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