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消失的愛人》看得我婚姻觀、愛情觀、性愛觀三觀混亂—時盡毀。
作者：郝建，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北京電影學院教授。
近日與眾學者一起欣賞被打成「男權病人」的周國平絮語，讀肉唐僧的《被劫持的私生活》，回首看男人女人怎樣一起從簡單繁衍後代的勞動模範變成了其樂無窮的炮隊戰友；又研究了一位年輕的女性女權主義者趙思樂在微信上總結的女性主義各時期的各路學說；陽光雨露、營養滋潤之下，感覺我這個直男癌三期患者要被治好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這時候去看美國奧斯卡提名大片《消失的愛人》，此片看得我婚姻觀、愛情觀、性愛觀三觀混亂—時盡毀。
【哈佛美女耍消失】
在我眼裡，這個《消失的愛人》對女人和婚姻，那叫一個攻擊謾罵誹謗，怎一個黑字了得。這時，得趕緊去看看咱這裡情感專家、知心大姐的婚姻指南、星象速配教程等等心靈雞湯以及騰訊《大家》上一些拆解男女性愛密碼的清新文字才能稍微鎮定，才能品出點溫馨小浪漫，找到些夢幻圖景和雲山霧罩的正能量。
《消失的愛人》（GoneGirl）是改編自吉莉安·弗琳的同名小說。電影的編劇也是由這位女作家本人操刀,這種情況在好萊塢不算多見。羅莎曼德·派克在片中飾演女主角艾米，她跟本·阿弗萊克飾演的尼克·鄧恩是一對浪漫結合、眾人羨慕的好夫妻。故事開始的這天，艾米突然消失不見了，家中茶几打碎，血痕遍地。小本同學扮演的丈夫當即報警，他與警察和街坊鄰居通過各種方式瘋狂尋找，然而種種跡象、種種線索都指向小本同志演的帥鍋丈夫。警察深度懷疑是尼克把他懷有身孕的美麗妻子給做掉了……然後，然後還有很多然後。故事峰迴路轉，不斷令人咋舌。它那血光四濺的突變和陰暗絕望的結尾恐怕令許多清新暖男和詩一樣生活的女文青難以受用。
大陸把片名GoneGirl翻譯為《消失的愛人》，我感覺最是不得要領。消失的哪裡還是個愛人啊！這個哈佛心理學女博士艾米，顯露出她的高智商犯罪頭腦，說破英雄驚煞人啊。香港的譯名我比較喜歡，叫做《失蹤罪》。我要是早看到這個譯名，就會去查導演的名字，就不會在看到故事後面的血色床單時驚掉下巴。《失蹤罪》，一聽就會去跟導演大衛·芬奇之前的那個《七宗罪》掛上勾，那部作品現在已經成為電影行當裡頭聞名遐邇的黑色電影新經典。猜猜也能估計到裡頭大概少不了血光之災和人性幽暗去處。臺灣的譯名也是徹底意譯：《控制》，這倒是一下點透了故事的核心意思，但是我感覺未免直奔了一點，乾巴了一點，有點像中學語文教師替我們早早把一篇課文的主題思想總結出來。
【腹黑女精心蹂躪枕邊人】
因為出演小本同志的太太艾米，羅莎曼德·派克獲得了這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提名。Shedeserveit.羅莎曼德自己就是牛津大學畢業的知性女子。她在電影裡頭演的艾米那叫一個厲害。我們這裡做電影電視項目時，製片人不時叫我們寫個腹黑女啥的。要是看過艾米這個形象，咱這裡的文學藝術中的腹黑女都應該叫做乖乖女，綠茶妹。艾米，這個女孩不是人，她是地獄女巫上凡塵。對艾米這個人物，觀眾看著有驚人發現，用編劇行話說這叫翻戲，本片翻得漂亮。先看到一個高學歷酷女孩艾米，她對丈夫是百般照顧，花自己的錢給小本和他姐姐開了個酒吧。演到一半了，才知道她已經變成女惡魔了，失蹤原來是艾米下的很大很大一盤棋。她要讓小本背著謀殺自己的罪名去坐電椅——故事的地點特地放在密蘇裡州，那裡是有死刑的。
這個小本演的尼克`鄧恩也是不讓女人省心，典型的一個NoZuoNoDie.本來倒是個青春小帥哥，追求艾米時妙語連珠，一舉贏得芳心抱得美人歸。可結婚才五年，就左手摸右手了。整天穿個松松垮垮的格子襯衫，我們也不見他運動，啤酒肚也開始起來了。職業嗎，也只能在大學裡頭教個什麼寫作課。艾米怨恨他「需要時就跟我做，其它時候簡直就當我不存在」。艾米想要小孩他不肯，兩人談著談著，小本居然動手，一把將妻子推搡在地。就這麼個臭男人，居然還去找了個二十歲的小妖精，居然還憋著想離婚。想死哪！大雪紛飛中，艾米去酒吧去找丈夫，結果看見那禽獸跟小妖精從裡頭出來。最不能忍受的是，她看見了丈夫那個小動作，他把兩個手指放在那小三的嘴唇上做誓言，然後慢慢低頭親吻她。這是當年小本同學擊倒艾米一舉俘獲芳心的溫柔動作！據艾米說，這個動作成為點燃她復仇怒火的最後一根火柴。
於是，艾米精心設計，埋伏下所有線索和證據，她自己潛逃，把丈夫做成了殺妻嫌疑犯。得知丈夫小本即將被定為謀殺罪時，艾米忍不住走出屋外，得意地笑著，飛起雙腿，來了一個芭蕾小跳。我的天，不用當街攔住小三出手廝打，也不去丈夫辦公室哭鬧上吊，這才叫做報復，這才叫做厲害。看到丈夫在電視裡對「失蹤」的自己訴說愛情，這個艾米又臨時改變戲碼。對她來說，放棄或掌控都是輕鬆的翻手雲覆手雨。於是，她手刃一直追求自己的高富帥土豪德西，把自己的逃離編造成一個被變態狂綁架的故事。最終，她回到家中，逼迫小本跟自己繼續裝扮恩愛夫妻。小本扮演的丈夫這時就是捨不得艾米肚子裡那個用偷來的精子受孕的孩子，他不敢冒險讓艾米訓練、教育出一個憎恨自己的孩子。於是，他決定呆在家裡，呆在這個死亡的婚姻裡，等著當爸爸，繼續給艾米當好丈夫。訓夫記完美結束，可憐的小本，慢慢熬吧。
【黑色電影才唯美】
《消失的愛人》不是寫婚姻的甘甜。
《色戒》是用愛情題材打造黑色電影，而這個《消失的愛人》是在婚姻生活中編織出詭異而又機巧的黑色故事。黑色電影在大陸極少看到，在西方卻是一個大師佳作爭奇鬥豔的大類型。我常常跟朋友和學生這樣吹捧它：黑色電影是電影藝術王冠上最美的那顆黑珍珠。
傳統的黑色電影都有明顯的視覺標識：偏愛使用大光比照明，低調子攝影，拍攝人物往往使用低角度攝影，畫面構圖偏愛分割畫面，燈影、百葉窗、床欄杆構成的尖銳構圖給畫面帶來不穩定的感覺。最重要的是，黑色電影的主控思想是探索我們人性深處的幽暗、邪惡，探索異化的社會怎樣把人性中善的那一面壓倒、吞噬。比利·懷爾德的《日落大道》、約翰·休斯頓的《馬爾他之鷹》、羅曼·波蘭斯基的《唐人街》、科恩兄弟的《心不在焉的理髮師》、大衛·芬奇的《七宗罪》都是經典佳作。在香港，杜琪峯是黑色電影大師，其作品的形式華美和幽暗意識令人嘆服，絕對能夠與歐洲美國的黑色電影叫一板。1990年代以來，有些黑色電影視覺處理有新路子，視覺處理是明亮的平常照明風格，甚至是一個潔白的清清雪世界，但只用一兩處血腥場景點化出黑色電影的視覺要點，用故事結局的下沉走向以及人性的邪惡獲得勝利凱旋來寫出主控思想上的陰暗、絕望。科恩兄弟的《冰血暴》和《老無所依》都是這種路子，杜琪峯的《黑社會》在視覺處理上也不是那麼風格化，而是用敘事的結局寫出邪惡力量掌控全局，徹底勝利。
很多不像我這樣多年研究黑色電影的人不把本片當做一部黑色電影。其實，要仔細看故事的編排、人物設置、結局處理和隱藏的男性閹割恐懼，《消失的愛人》的黑色走向就是明擺著的。敘事上，偶然性的著意使用是黑色電影的常用筆法。女主角艾米是經典黑色電影中必不可少的蛇蠍女人，這類危險女子一定是讓男人愛上她，但是最終給男人帶來危害無窮。《唐人街》中菲·唐納薇就是演的這樣一個角色。本片結局，艾米像條八爪魚一樣緊緊地抓住丈夫，把他緊緊鎖在自己的婚姻裡。尼克恨透了艾米，可是就不敢離開，只能在夜晚來到姐姐家，訴說痛苦，聽著姐姐同情的哭聲。
艾米手刃德西那一場是敘事突變和視覺處理上的血色濃墨重彩。德西這個紐約土豪是艾米的早年追求者。他以為艾米是來對自己投懷送抱，但艾米偶然看到丈夫的電視講話改變了計劃。新計劃中要借這位千年備胎的人頭用一用。在性愛高潮中，艾米揮動鋒利的切紙刀，德西的脖子噴血如泉。這一場戲血色四濺，潔白的床單被染得如同紅色水池。清清世界中突然出現一場如山塌雪崩似的血腥噴灑，這是黑色電影的另一種視覺路數。
艾米的千年備胎德西在性高潮那一刻被割喉，帥鍋丈夫被無形囚禁，男人悲催，莫過於此。是的，黑色電影中，男人的被閹割恐懼是重大革命歷史題材。在《日落大道》中，我們看到遊泳池中漂浮著好萊塢編劇的屍體，在《唐人街》中，我們看到徹底被打敗的傑克，在本片中，我們看到被囚禁在婚姻牢籠中的本·阿弗萊克，那個悲催的，被蹂躪的丈夫。
黑色電影，讓我們看到現實的幽暗，看到故事編排的機巧和視覺衝擊的美。發現和揭示人性的惡，社會的黑暗，這是一種善。
這就是黑色唯美的《失蹤罪》，它到底是替女人出氣警告出軌男人？還是編排嚇人故事抹黑女士，詛咒這大家認為天經地義的婚姻制度？「我們對彼此做了什麼？」、「我們還會做什麼？」這是編導對婚姻、對男女的愛情關係發出的無解天問。今天的男人和女人，不斷對婚姻和愛情進行追索體驗和思想探險，在這座高山下，我們是反覆徒勞推石頭的西西弗斯。但都是樂此不疲的西西弗斯。
本文原標題：《消失的愛人：悲催丈夫籲天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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