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引馳:「詩傳」——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譯本

2020-08-07 上海古籍出版社

本文曾載《東方早報》2012年6月3日第T05版,題為《杜甫傳,就是一部「詩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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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上海書展

「書香·上海之夏」 名家系列講座之一

史學大師筆下的「詩聖」——洪業與杜甫傳

主講嘉賓

陳引馳(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陳引馳:「詩傳」——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譯本

傅傑(浙江大學馬一浮書院特聘教授)

陳引馳:「詩傳」——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譯本

講座時間

8月14日(周五)下午2:00

講座地點

上海圖書館西門二樓報告廳

(淮海中路1555號)

主辦單位

上海市新聞出版局

上海市出版協會

上海市作家協會

上海圖書館

新民晚報

承辦單位

上海古籍出版社

上海古典文學學會

講座介紹

「詩聖」杜甫何以榮膺「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稱號?著名學者洪業身處日寇囹圄,欲以杜甫詩晨禱夕誦;自述平生以杜詩慰其大悲大喜。後寓居大洋彼岸,用英文寫就《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Tu Fu :China 's Greatest Poet ),這部由哈佛大學出版社於1952年出版的杜甫傳記,迄今為止仍是海外漢學領域有關杜甫研究的最重要的著述。講座中,陳引馳、傅傑兩位教授將共敘「詩聖」、洪業、杜甫傳及海外漢學相關話題,帶領大家感受經典詩歌與經典傳記穿越時空、慰藉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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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引馳:「詩傳」——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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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2011年,洪業 T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中譯本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後,陳引馳教授撰此書評,文中所及頁碼均為初版頁碼。文中另有慧眼指瑕,出版社在先後重印及2020年5月修訂新版中已儘量吸收,謹致謝忱。

「詩傳」——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譯本

陳引馳

如果近世數百年來學者們的種種努力是有成效的,今年恰是杜甫誕生一千三百年。杜甫逐漸被視為傳統中國曾經產生的最偉大詩人,大約也有一千年了,作為「詩聖」,他超越了一切其他的天才。這當然與他詩歌的藝術有關,很大程度上還與傳統中國對「文學」的理解有關:從孔子開始,「盡善盡美」(藝術的美和倫理的善之結合)就是文藝最高的原則,而杜甫不妨是最好的典型;他的詩當然自覺地探索了種種新的形式和藝術的可能性,籠罩了後代許多的努力方向,但同時,或許更重要的是由實實在在書寫自己的經歷,抒發了關懷天下的情思,因而成為那個時代的「詩史」。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對杜詩的理解與對他人生經驗的了解,從來就是不可分割的。呂大防《年譜》以來近千年,杜甫的生平經歷,被歷代學者反覆考究,至今不輟。這種考究的基礎,回過來,最重要的又正是杜甫的詩作。詩與生活的纏繞,在杜甫這裡非常顯著,可以說,一切杜甫傳,都將是一部「詩傳」。

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在很大意義上就是這麼一部「詩傳」,它引證、譯註了三百七十四首杜詩,以「描寫杜甫的生平,說明其時代之背景與史實的意義」(洪業「我怎樣寫杜甫」,《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第348頁;以下引及此書,僅隨文給出頁碼),六十年前在哈佛大學出版社以英文出版(William Hung, T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2)。1952年,在現代杜甫傳記研究的歷史上,是很有意義的一年:洪業作為現代中國傑出的史學家,在北美出版了平生唯一的專書,即現在所談的這部詩人杜甫的傳記;同年,現代中國傑出的詩人馮至,在國內出版了或許是他最重要的學術著作《杜甫傳》。

陳引馳:「詩傳」——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譯本

如果稍微前後擴展一些來看,大概可以說1950年代,就世界範圍的杜甫研究而言,都是一個重要的時期:1950年,日本現代最主要的杜甫學者吉川幸次郎結集出版他早期的研究為《杜甫私記》(中譯《讀杜札記》);1956至1957年,現代中國杜詩研究大家蕭滌非先後出版《杜甫研究》上下卷(上卷,山東人民出版社1956年6月,下卷1957年10月)。

從「詩傳」的角度來說,稍後的蕭滌非兩卷《杜甫研究》,設計與洪業《杜甫》有可以類比之處。蕭書的下卷,實是兩百六十六首杜詩的選注,五年後修訂成《杜甫詩選注》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刊行,是晚近數十年間非常有影響的很具學術性的杜詩選本。

洪業是在北美以英文完成《杜甫》一書的。據他辛卯年(1951)9月的《自敘》,該書撰作的緣起是「丁亥至戊子歲(1947-1948),予再赴哈佛大學教席,授以杜甫行實。諸生喜焉,促予筆削以成編。戊子歲二月,又宣之於耶魯大學伍德沃(Woodward)講席。聽者亦促予以英文撰為一書」,可以設想,撰寫是從1948年開始的;同時他告訴我們「此書之成,距今已二載餘」(第1頁),是則此書1949年當已完成,撰著過程為時不到兩年。不過,有一點需要提及,1951年交付出版之際,作者還有局部的補訂。

洪業至少兩次在注中提到馮至1951年發表的觀點,而這很可能是《杜甫》一書所參考的最晚近的學術工作:杜甫可能成婚於741年(第72頁),而杜甫早年觀看公孫大娘舞劍器,照四川出土古磚上的畫像,舞者手中應該是有劍的(第219頁)。雖然這兩點意見,洪業都不贊同,但他顯然是重視的(馮至在《杜甫傳》正式成書刊行時仍然堅持這兩點,見《杜甫傳》第13-14頁及第29-30頁)。

在那個時代的北美撰寫英文的《杜甫》,書中自然會有所體現。除了翻譯的比照討論,對杜詩的辨析推究中,洪業時時會提到他之前的英文譯者Florence Ayscough和德文譯者Erwin von Zach的利鈍得失。涉及杜甫孩子的例子比較有趣,流露出洪業少年讀杜的感受:「艾思柯女史甚至認為在兩個孩子中杜甫偏愛小的一個。這是一個頗為嚴肅的結論。當我還是一個孩子,在讀《憶幼子》和《遣興》的時候,我也在為這種想法困惑,杜甫更關心他的幼子,而不是長子。作為家中的長子,我自然會有一種敏銳的遺憾,看到自己最愛的詩人也有一般父母所具的偏心。」(第109頁)四十年後,洪業相信這是誤解,他一定鬆了口氣。有時,他也會參考日本學者的研究,比如判定杜甫被任命為左拾遺的告身為贗品的時候(第107頁)。但終究,洪業對杜詩和杜甫的把握,是在傳統之中形成的,是從十三歲父親授以《杜詩鏡銓》紮根的(楊倫這部書也往往是以前讀杜的入手第一書,參郭紹虞所撰《杜詩鏡銓》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陳引馳:「詩傳」——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譯本

通觀全書,洪業的《杜甫》堅實地建立在傳統的杜甫閱讀和研究之上,他反覆參稽的還是仇兆鰲、朱鶴齡、楊倫等,博引旁徵各類可能相關的文獻史料,心細如髮而又清晰明徹地省察既往杜詩的版本、編次、闡釋、考證,最終連綴起中國最偉大詩人杜甫的生平故事。

洪業的《杜甫》著力在杜甫生平的史實方面,從其緣起便決定了,書源自課,那課的名目即「杜詩與歷史」(「我怎樣寫杜甫」,第347頁)。他後來比較A. R. Davis《杜甫》(二 Tu Fu, New York: Twayne, 1971)與自己的著作時,也坦然承認:「此書頗有勝於吾書之處,以其能文史兼重,可補吾書偏重史實之闕失也。」(「再說杜甫」,第371頁)然而,正如前文已言,杜甫的生平史實,離不開他的詩,故而他的傳記必是一部「詩傳」。, New York: Twayne, 1971)與自己的著作時,也坦然承認:「此書頗有勝於吾書之處,以其能文史兼重,可補吾書偏重史實之闕失也。」(「再說杜甫」,第371頁)然而,正如前文已言,杜甫的生平史實,離不開他的詩,故而他的傳記必是一部「詩傳」。

陳引馳:「詩傳」——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譯本

洪業,1949年於美國(照片由陳毓賢女士提供)

「詩傳」,決定了詩歌系年的重要性。以往的注家已然投注了極大的精力,作為史學家的洪業,仍能敏銳地提出不少修正意見。比如《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何時寫作此詩很重要」,這關係到「他最早何時就開始在內心鬥爭,試圖在入世的儒家信仰和神秘宗教之間保持平衡,這在此詩中表現得頗為明顯」;過去的注家繫於749年,洪業則認為:「如果此詩作於749年,就會引起一個疑問,杜甫應該稱玄元皇帝廟為太微宮。僅僅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即741年初春至742年晚秋之間,這座建築的官方名稱才是我們詩人在詩題中採用的『玄元皇帝廟』。杜甫的拜謁一定在741年歲末,因為這首詩很明顯作於冬季。」(35-36頁)不僅是處所的名稱,人物的封號同樣有助於確定詩歌的作時。《洗兵馬》是杜詩中的名篇,「許多注家堅持此詩應該繫於759年。我認為他們完全錯了」。洪業提出的最主要的一個疑點是:「從前的廣平王在758年4月14日已經被封為成王,同年6月29日被立為太子。而這首詩中用了『成王』一辭,它一定作於這兩個日期之間。我傾向於認為此詩作於4月下旬,因為其中還提到農夫們期待下雨以便開始春耕。」(第121頁)宋代黃鶴以下,注家大都將此詩繫於759年,而仇兆鰲至蕭滌非等古今注家,一般都注意到了成王之封,而未留意其緊接著被立為太子的時間,史學家洪業卻不會忽略(他採用了《資治通鑑》的說法,而不是兩《唐書》「代宗紀」中的「四月庚寅」)。

詩歌系年,顯然與對詩歌的解讀和分析緊密相關。洪業對杜詩的某些讀解,很有出乎意表的一己之見。且先看一個還是與時間問題有關的例子。《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對理解杜甫長安困頓生活是非常重要的一篇,它「作於748年年終或749年年初」,洪業「更傾向於後一個日期」。這來自他一個很細密的考慮:詩中有一句「騎驢三十載」,這當然是有問題的,「即使是杜甫三十歲時,他也不可能有三十年騎驢的經歷」,仇兆鰲提到稍早的盧注「三十」作「十三」,他經考證肯定了這一改動(《杜詩詳註》第75-76頁,中華書局1979年);洪業則感覺「很難將十三年乞食生涯與八九年的快意日子調和起來,要知道這八九年可佔了十三年中的大部分時間」,所謂「八九年的快意日子」來自杜甫晚年回顧平生的《壯遊》中「快意八九年」一句,這也是洪業《杜甫》一書概述杜甫736至745年間生活的第二章的題目,所以他「建議將『三十』讀為『三四』,這是杜甫說『三年多』的慣用方式」,該詩所概括的只是「我們詩人從745年下半年至749年上半年在長安附近的生活」(第58頁)。洪業對杜甫詩句的這一校訂乃至重釋,基於他對杜甫前後生活的周全研究和理解。不過,有意思的是,此處「騎驢三十載」中「三十」的校訂,無法不讓人聯想到古今注家對陶淵明《歸園田居》第一首「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中「三十」的爭議和校訂,或說「三十」當作「已十」,或說「三十」應作「十三」如仇兆鰲等之對於杜詩,或堅持「三十」不誤,一辭之改易與否也都牽扯到陶淵明生平、年壽等諸多問題(參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第77-78頁,中華書局2003年)。

回過來看杜甫。「快意八九年」裡,後代詩史上特別引人矚目的無疑是他與李白的遇合。在杜甫一生中,關於李白的詩篇很多,《贈李白》(「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向來被認為是對李白的生動刻畫,楊倫引蔣弱六評語:「是白一生小像。公贈白詩最多,此首最簡,而足以盡之。」(《杜詩鏡銓》第1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當代,葉嘉瑩還有專文闡發(「說杜甫〈贈李白〉詩一首:談李杜之交誼與天才之寂寞」,載《迦陵論詩叢稿》第111-134頁,中華書局1984年)。洪業則以為此詩「常常被誤讀」,「漢語中的詩歌語言總是很簡潔,人稱代詞一般都被省略。這裡,不能夠加上第二人稱,否則看上去好像年長的詩人被當作一個頑劣孩子一樣被斥責」(第42頁)。依洪業的讀法,前兩句的主語是「我們」即杜甫兼包自己與李白而言,後兩句的主語則是「我」即杜甫自謂。中譯者細心地附錄了洪業的英譯,很清楚地顯示了他的全新理解:

Autumn again, we are still like thistledown in the wind.

Unlike Ko Hung, we have not found the elixir of life.

I drink, I sing, and I waste days in vain,

Proud and unruly I am, but on whose account?

如此,所謂「痛飲狂歌空度日」,所謂「飛揚跋扈」,便皆非李白的形容,而是自己的寫照了。

既然說到了早年形象,不能不提洪業《杜甫》對這段日子裡杜甫生活的兩項非常重要的考察。杜甫早年「快意八九年」的漫遊,經濟上的支持來自何處是一個大問題。「費用是家裡提供嗎」,「杜甫的家庭與唐代一般家庭的經濟狀況相比如何」?洪業以一般七口務農家庭作為對照,詳細計算了杜甫父親杜閒的家庭經濟狀況,「杜閒的家庭是官員家庭,免去了捐稅和服役。作為兗州司馬,杜閒可以擁有兩份田產,得到兩份收入」,「計算他從田租中得到的收入」,「以穀物為單位計算他的所有現金收入」,「杜閒從自己的職位得到的收入」「是一般正常家庭收入的十一倍」,「這個計算還沒包括當地政府提供給杜閒的房舍——或者馬匹,辦公費用,以及其他特權和服務」,「還沒有算上杜閒從父祖那裡繼承來的土地和財產,以及他自己的積蓄和投資」,最後的結論是:「他完全可以負擔得起大兒子杜甫的旅行費用。」(第32-33頁)由此,可以理解何以「杜甫以一種相當奢華的方式旅行。他衣輕裘,策肥馬。在兗州北部和西北部,杜甫花了大部分時間去觀光和狩獵」,「《壯遊》一詩中,杜甫回憶自己射飛鳥、逐走獸、呼獵鷹,縱橫山林間」,這都是因為「杜閒的資助一定非常大方」(第34頁)。

對杜甫經濟生活的關注,洪業《杜甫》中這不是唯一的一處。經過在長安的十年努力,755年杜甫最終獲右衛率府兵曹任職,洪業隨即指出:「在官階上這個職位屬於從第八品下階。這個級別的職位賦予任職者以兩百畝土地的永久擁有權,在任職期間則為兩百五十畝,年收入約一百三十四斛穀物,月收入總計三萬五千六百四十文錢,另帶其他一些福利,例如配給兩名僕人,使用馬匹,等等。這樣的收入能夠使得我們詩人維持大概十口人的日常開銷。」(第87頁)在這兩次經濟寬裕之間,是杜甫長期求取仕途通達的困窘年代:隨著父親去世及之後的守喪期過去,「在接下來兩年(743和744年)的大部分時間中,杜甫寄居在洛陽,試著謀生」,「開始體味到貧窮」;「杜甫為什麼不去尋求個一官半職呢?儘管他沒有通過736年的進士考試(這也是洪業特別的意見,他沒有將杜甫應考如通常的那樣定在735年),也拒絕參加後來的科考,他至少還可以通過蔭補方式進入官僚體制,畢竟杜閒的官階不但達到了從第六品上階的標準,實際上還高過兩級」。洪業的解釋雖然「冒險」,不過看來合情合理:杜甫是杜閒與崔氏夫人的兒子,現在他將這項特權讓給了自己的繼母即杜閒第二任盧氏夫人的兒子,因為「杜甫的一個弟弟,很可能是杜穎,作了臨邑的簿曹,這是一個正第九品下階的小官,而作為兄長的杜甫卻依舊還是一個平民和四處漫遊的自由詩人」(第37頁)。果真如此,便把握到了杜甫前後生活狀態轉折的關鍵所在,這是杜甫轉向偉大詩人的起點吧。

正寫到這裡,翻到報上有關杜甫的訪談,他說「在他父親做官,家庭收入穩定的時候,杜甫就是一個有學問的紈絝子弟,但是他父親一死,他的生活一下子就很嚴峻,自己尋求生活」,「杜甫和以前所有詩人不同之處在於,他的詩是他所有人生經歷的一個心靈史,他的詩歌是他在人生困境狀態下,竭盡了所有詩歌變化的能事,你能體會到杜甫的詩歌最主要的是寫他自己」(《東方早報》2012年4月27日B6版)。陳尚君教授講得很好,杜甫的這個選擇導致了生活道路的變化以及詩歌方向的轉折,其意義之重大,就不必辭費了。

洪業的《杜甫》,應該是到那個時刻為止,現代學者關於杜甫其人所做的最審慎最細緻的研究:吉川幸次郎的《杜甫私記》只寫到安史亂前,且他更大的關切在詩歌,書中《七言歌行》、《胡馬畫鷹》兩節表現尤為明顯;馮至的《杜甫傳》或許比洪書讀來更為流暢,但毋庸諱言,考究之細密與嚴格,實有所不逮。然而,智者千慮,似乎也不是一切都精準明晰。當然不能居後來之優勢來妄議前賢,僅就其書本身可能的瑕疵聊舉一例。杜甫進三大禮賦之後,「杜甫還得參加一次考試。這次顯然相當正式。名流們聚集在中書省。首相李林甫出題。禮部尚書幫助判卷。集賢院的高官們像一堵牆似的環繞在杜甫周圍,而他則端坐在中間,勇敢而驕傲地奮筆疾書」。對此情景,作者提示讀者:「參見第十章所載杜甫《憶昔行》及下面的《奉留贈集賢院崔國輔於休烈二學士》一詩。」(第70頁)但其實那些詩與此一場景間,多少顯得不著邊際,作者顯然是根據《莫相疑行》敷衍而成的:「憶獻三賦蓬萊言,自怪一日生輝赫。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

陳引馳:「詩傳」——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譯本

譯者曾祥波(現為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

書中還有的一些訛誤,與作者應無干係。平心而論,《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一書的譯、編,都是非常用心的,算得近年來的譯著精品。然而,也因此不避細瑣,期待更臻完善之境。正文例,第136頁末二行,「詩人以極其低沉的語調提到自己,對自己仕宦經歷的失望和幻滅表現的淋漓盡致」,「表現的」當是「表現得」;注釋例,第63頁「杜甫之所以沒有提到掉高仙芝於751年被阿拉伯人擊敗的事件」,「提到」後的「掉」顯為衍字。書中數字有訛誤處,第241頁提到《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一詩,作「771年」,那時杜甫已逝,無疑當是「770年」。英文標註,也存在小疵,如前引書中英譯《贈李白》一詩的首行「Autumn again, We are still like thistledown in the wind」,「W」不必大寫;「代譯後記」開篇列出英文書名等信息,「William Hung, T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書名應作斜體,出版社則不用。書中還有些關涉到處理體式的問題,比如第24頁,作者提到《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涉及的杜甫觀看公孫大娘舞劍器的時間,注釋提示讀者「參見我對詩篇CCCXXX的注釋」,但這一注釋當然得安置在杜甫在夔州作《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之處,那是在第218-219頁了,而第24頁如有譯註的指點,讀者翻檢起來會方便很多。當然,比較大的問題,還是取消原書設立「子注」另冊格式的處理,出於經濟因素也好,出於對如今的中文讀者無需提供一般性文獻信息的考慮也好(見譯者「補記」,第440頁),至少在書中不該留下由此導致的缺失。前文提及,洪業至少兩次在注中提及馮至1951年發表的觀點(分別見第72及219頁),今書中對此兩齣處分別作「馮至II,NO.3,32頁」、「馮至NO.1第33頁」,由此讀者完全無法知道馮至是在何時、何處提出自己觀點的。手邊有馮至《杜甫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年的單行本,舞劍器者手中有劍和杜甫成婚於741年兩點,分別見該書第二節「童年」和第四節「與李白的會合」,還是與洪業《杜甫》的信息對不上;於是去找陸耀東《馮至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3年),其中明文記述:「1951年1月至6月,《杜甫傳》以《愛國詩人杜甫傳》為總題,刊於《新觀察》雜誌二卷一期至十二期」,「童年」和「與李白的會合」正是第一和第三篇,這才與洪書的標註對上號。其實這番周折,讀原英文本應是不存在的:「昔者我於二冊後,並有仔細引得:上冊以杜甫身世、史地為要;下冊偏重參考書目。」(洪業「再說杜甫」,第367頁)刪略下冊,書目不存,今書中不少出處無法悉知,並非絕無僅有。

或許保存原初葉理綏(Serge Elisseeff)教授建言的兩冊的格局,還是必要的,不說免去許多無謂的翻檢案索之勞,至少得見洪業研杜之全貌;而這兩冊書,在洪業自己看來,也各有不同的作用:前者力圖展現杜甫生活的真實,而後者試著揭示詩人生平之非實(While the volume on T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 attempts to say, 「Thus, Tu Fu really was」, this volume of notes attempts to say, 「Thus, Tu Fu really was not.」 見洪業審閱補充的「洪煨蓮簡歷與著述表」,《洪業論學集》第442頁,中華書局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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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TU FU:China’s Greatest Poetby William Hung

洪業 著 曾祥波 譯

國際32開 精裝

978-7-5325-9594-5

7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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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報記者 童薇菁   狩野山雪繪《長恨歌圖》、洪業著《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文版、青木正兒《北京風俗圖譜》、巫鴻《第一堂課》……2020上海書展期間,一批海外學者、藝術家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著述集結亮相,引發關注。
  • 人間要好詩,杜甫怎樣走向世界
    作者:柳青 洪業所著《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的開篇即寫:「中國八世紀的詩人杜甫,作為中國的維吉爾、賀拉斯、奧維德、莎士比亞、彌爾頓、彭斯、華茲華斯、貝朗瑞、雨果以及波德萊爾,被介紹給西方。杜甫不能被視為他們中的任何一位。杜甫是獨一無二的。」
  • 杜甫因BBC紀錄片破圈?不,他的法文傳記出版於乾隆年間
    洪業所著《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的開篇即寫:「中國八世紀的詩人杜甫 並不是BBC的紀錄片讓杜甫 「破圈」成為全球網紅。事實上,西方學子和文學愛好者在半個多世紀裡通過洪業的著作了解這位生活在公元八世紀的中國詩人,讀者裡就有牛津大學歷史系學生、後來的BBC紀錄片主持人麥可·伍德。他懷著感情製作了一部有關杜甫的紀錄片——這部一夜間成為爆款的紀錄片,一字不差地借用了洪業著作的名字,《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 《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剛剛看完BBC的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心情久久不能平復。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流淚了,腦袋裡滿是小時候到處去自詡為杜甫後人的可愛行為(由於本人姓杜),或許有人會覺得很傻,但那的確是一個少年第一次建立起對於偶像的崇拜,這種感情也隨了解他越多而愈加深刻。
  •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做客」BBC,你猜猜是誰?
    他「做客」BBC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向世界介紹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那麼今天,汪仔就通過雙語對照版杜甫詩文閒淡靜謐、安逸美好奔波了半生的他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時光江村(選)作-杜甫 譯-洪業My wife makes a
  • 「甘道夫」聯手BBC評中國最偉大詩人,結果出人意料
    不賣關子了,本片的名字就叫做《D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沒錯,在杜甫他老人家在國內火遍全網之後,這一次又出圈出國了,真是應了那句著名的梗——「杜甫很忙」。
  • 偉大的人物都是豐富的:杜甫,一個不止是憂國憂民的詩人
    他表情的方法又極熟練,能鞭闢到最深處,能將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樣子,能像電氣一般,一振一蕩地打到別人的心弦上,中國文學界寫情聖手,沒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聖。」走近杜甫,才知偉大的人物總是豐富的。摘下「詩聖」這頂崇高凜然看似難以親近的冠帽,凡人杜甫實與芸芸眾生無二。
  • 中國最偉大詩人杜甫,何以在2020年走紅世界?
    ——《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2020年,正當新冠疫情席捲全球、尤其是在歐洲和北美肆虐橫行之際,一部59分鐘的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悄然登上BBC的屏幕,在海內外引來大量關注。很多西方觀眾懷著驚異的目光,第一次注意到這位可與但丁、莎士比亞比肩,來自古老東方的文化巨匠。
  • BBC向西方推介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近日,BBC推出單集58分鐘的最新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在全世界引起關注。片中,杜甫被冠以「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第一次以紀錄片的方式,被詳細地介紹給西方世界。BBC最受歡迎的主持人之一、歷史學家麥可·伍德到訪中國,重走杜甫生前的足跡。
  •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徵服世界,BBC紀錄片火了,不光靠《指環王...
    「如果有人想通過了解中國燦爛文明來擺脫對病毒的恐懼,就來看杜甫的紀錄片吧!」「中國最偉大詩人似乎配不上他的影響力,在西方文化文明,沒有一個可以與他對比的形象,一個體現了整個民族共同的道德情感的人。」近日,英國廣播公司(BBC)播出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轟動了居家抗疫的世界人民。
  • BBC眼中「中國最偉大詩人」 竟是杜甫!
    世界上最偉大的文學家、音樂家、發明家、改革家、思想家、哲學家、畫家等等頭銜幾乎都被西方奪了去。失落的東方文明在冉冉升起的西方文明面前一度相形見絀。李鴻章認為「孔子不會打洋槍」,洋務運動等等一系列的近現代變法無不是在向西方學習。好在,現在的我們逐步完成了偉大復興,古老的東方文明開始以另一種方式讓世界去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