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代美術史冊上,張大千(1899-1983年)是繼徐悲鴻、齊白石之後又一位著名的中國畫大師。在其風雲叱吒、色彩傳奇的85載藝壇生涯中,這位來自巴山蜀水的奇才,卻鬼使神差地與黃山結下生死情緣,實在耐人尋味。近晤大風堂再傳弟子、臺灣著名書畫家遊三輝先生之後,更覺張大千與黃山,該是一篇十分動人的大文章。
黃山詩畫知多少
張大千先生心儀黃山最為激烈的時期,是他22歲那年,當時他從四川內江重返上海,拜曾熙、李瑞清兩位書法大師學習書法技藝。李對大千說:「黃山看雲,泰山觀日,實屬平生快事!」這句話給了張大千極大的啟迪,於是暗下決心,一定要按老師指點去看黃山雲,浴泰山日,去覽天下名山大川。
雖然後來他曾三上黃山,兩登華嶽,數攀峨嵋,久居青城,長履鳴沙,然而,他似乎對黃山更多些獨鍾之情,久戀、時憶、常畫、常吟之。從此,黃山便佔據了他心靈世界的很大空間,成為他繪畫、攝影和題詩中的主要題材,成為貫穿他水墨丹青人生之旅的聖地。
我們發現,除《張大千黃山攝影畫冊》等專著外,在他數以千計的國畫作品中,明確以「黃山」為題的精品畫作就達60多種,詩作也達40多種。至於每一種究竟繪(吟)了多少幅(首),則實在無法計數。舉凡黃山天都峰、蓮花峰、始信峰、雲門峰、文筆峰、剪刀峰、浮北峰、光明頂、鯽魚背、雲谷寺、慈光寺、硃砂泉、人字瀑、九龍瀑、百步雲梯、清涼臺、前澥、後澥、西澥等諸多景地,都被他一一入畫入詩,反覆描繪吟哦。
三上黃山故事多
雖然張大千先生一生中僅三上黃山,這段經歷卻在他人生檔案中留下了刻骨銘心的烙印。
第一次上黃山,是1927年張大千29歲那年的5月,出發地是上海,同行者是他的二哥、畫虎名家張善子。
當時黃山尚未開發,張大千出資請民工在前邊開路搭橋,摸索前行。「歷前澥,下百步雲梯,穿鰲魚口,度天海,觀文筆生花,登始信峰」,歷時數月,驚嘆黃山之「奇」,寫生、詩詞皆有不少收穫。秋天離山返回上海後,張大千兄弟二人在整理黃山寫生畫稿的基礎上,創作出一批黃山畫作來。但一上黃山之於張大千,最大的收穫卻是畫理之悟。這就是:「要領略山川靈氣,不是說遊歷到那兒就算完事了,實在是要深入期間,棲息其中,朝夕孕育,體會物情,觀察物志,融會貫通,所謂胸中自有丘壑之後,才能繪出傳神的畫。」此番黃山徹悟,讓他受益終身。
二上黃山,是1931年張大千33歲那年的9月,仍然從上海出發,仍然與二哥張善子同行。所不同的是此次同行者中,還有他們大風堂的門生張旭明、吳子京和慕凌飛。居山時間月餘。除了寫生、作詩之外,此次還增加了攝影,一段驚險故事便因攝影而生。
在登山途中,張大千用手中相機不時取景拍攝。在拍一幀雲海奇觀時,有棵松樹擋住了鏡頭,慕凌飛就用手去移動松枝,結果反被松枝彈起,將他懸於半空。經過大家合力搶救,才算化險為夷。驚魂未定之時,張大千居然脫口而出兩句詩:「寧教折骨山中死,此地他生也再來」,眾人皆為其師法自然、獻身藝術的雄心壯志和堅韌不拔而嘆服。二上黃山期間,張大千僅照片就拍了數百幀,吟詩數十首,作寫生畫稿數十幅,可謂滿載而歸。
為了紀念此次黃山行,張大千在黃山文殊臺刻石「雲海奇觀」四字留念;下得山來之後,又急奔徽州胡開文墨廠,定製「雲海歸來」徽墨一批,當作珍貴禮品,分贈親朋好友及門人子侄。「雲海歸來」徽墨上的圖案,便是張大千的《黃山雲海圖》,圖上題款是「雲海歸來,大千居士題」,小注文字則記述了二遊黃山的時間及同行者姓名。而此次拍攝到的《蓬萊仙景》(即黃山雲海),後來曾榮獲比利時萬國博覽會攝影金獎。為了紀念兩次上山,張大千特地刻了一方「兩到黃山絕頂人」的印章,紀念「予與仲兄虎痴既兩入黃山,飫雲松之奇觀,悟古人六法之所在,作風屢變。」
第三次上黃山,是1936年張大千38歲的3月,出發地為南京。時值《張大千畫展》在南京剛剛結束,便偕謝稚柳同遊。在山腳下巧遇徐悲鴻率中大藝術系學生來黃山寫生,於是相偕同行。關於這第三次黃山之行的故事,集中在一首題畫詩上。這首詩最先於1959年5月20日題在三上黃山時的《黃山圖》舊作上:「三作黃山絕頂行,年來煙霧黯晴明。平生幾兩度風屐,塵臘苔痕夢裡情」。隨後,又於1961年、1977年和1981年三次在畫作上題寫這首詩。三上黃山,確實釀造了張大千濃濃的「夢裡情」。
巧為黃山作「廣告」
在張大千的黃山緣中,有一件事情令人感動,這就是身為國畫大師的他,居然曾別有心機地為黃山旅遊作了一次藝術廣告。
那是1963年的秋天,時已65歲的張大千正在巴西聖保羅城自建的中式莊園八德園中作畫,又一次畫了一套《黃山山水冊頁》12幅。人們發現,這套張大千反覆畫過多次的《黃山山水冊頁》中的《七裡瀧》和《嚴陵灘》,其實並非黃山山水,而是從浙江沿新安去湯口的兩處景點,為何編入黃山山水?
這種編排正是張大千的匠心獨具之處,其良苦匠心已在《湯口》一畫的題跋文字中和盤託出:「遊黃山有多途,一從錢塘江溯新安自湯口入,一從宣城太平經焦村翠微寺入。二十年前吾曾三遊茲山,皆從湯口。」原來張大千是在以畫、以文巧妙地為他心愛的黃山作「廣告宣傳」呢,以文給出旅遊路線、以圖繪出沿途風光,堪稱圖文並茂、引人入勝上黃山了。
其實,早在1930年張大千32歲的時候,他就和張善子、黃賓虹、郎靜山等發起組織了旨在開發建設黃山的「黃社」,號召所有社友皆以繪畫、攝影、詩詞和文章等,為黃山作大規模的宣傳,只不過廣告味不如這一次濃鬱罷了。
每憶天都均欲去
張大千最後一次遊黃山是在1936年,隨後,他便過起了浪跡天涯、四海為家、寄情山水、書畫為伴的飄逸生活。縱觀他的人生履痕,我們發現,無論是在大漠敦煌的石窟裡,還是在四川青城山的寺廟中;無論是在印度的大吉嶺,還是在巴西的八德園;無論是在美國的環碧庵,還是在臺灣省的摩耶精舍……時空變幻,始終不能變更他對黃山的鐘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叫做「每憶天都均欲去」。
然而現實情況是,每憶天都卻「難」 去。為了聊解自己的黃山之苦戀情思,張大千採用了這麼幾種辦法:其一,用拼命畫黃山的辦法來排解思戀之苦。畫得最多的,便是那套12幅的《黃山山水冊頁》,每次都是一氣呵成難止筆,沾著塊壘潑成圖;其二,篆刻圖章銘思念,鈐上畫幅聊自慰。他最喜歡的一方印章,刻著「別時容易」四字,以「見時難」的潛臺詞表達了他對黃山的思念,押在他的一幅幅黃山圖上,似乎有些「畫餅充飢」之趣;其三,與來訪友人高談闊論贊黃山,其中最為精彩的一次,是1976年在美國寓所與來訪的臺灣老友江兆申的一番長談,他說:「黃山風景,移步換形,變化很多。別的名山,都只有四五景可作,黃山前後海數百裡方圓,無一步不佳。但黃山之險,亦非他處可及,一失足就有粉身碎骨的可能!畫家與黃山多具夙緣,其中最傑出的是漸江、石濤、梅瞿山。漸江得黃山之骨,石濤得黃山之神,瞿山得黃山之變。這三位畫家,雖草草數筆,亦無一筆不與黃山契合!」每一次與友人把盞長話黃山後,他大多亢奮得激情難禁,都要乘興作黃山圖、題黃山詩,其境其情令人感動。
未竟巨作是黃山
張大千先生是1983年4月2日在臺灣省摩耶精舍仙逝的,人們發現在他的最後幾年藝壇生涯中,畫得最多的就是黃山了。他平生的最後一幅黃山國畫,是作於1983年2月上旬的《黃山百步雲梯圖》,此幅黃山圖繪成之時,離他辭世之日僅有一個多月時間,他是在每畫幾筆就得在舌下含上一片速效救心丸的情況下完成的,足見黃山緣之於張大千的魅力該有多大!而他最後一幅黃山圖竟是百步雲梯的巧合,也詩般寓示著他欲再踏石階上黃山的強烈心願。
更為令人震驚的,是張大千先生的未竟之作,竟然還是他曾信誓旦旦卻終於未能完成的《黃山圖》巨作。這件事的見證人,便是臺灣省歷史博物館的何浩天館長,時間在離張大千辭世僅27天前的1983年3月6日,地點在張大千的摩耶精舍寓所。當來訪的何浩天提出想請他也給歷史博物館畫一幅能與《廬山圖》相媲美的大畫的懇求時,已經病入膏肓、只能躺在沙發上待客的張大千卻興奮地表示:「以後若有機會,我接著再為歷史博物館國家畫廊畫一幅與《廬山圖》同等幅度(長三十六尺)的《黃山圖》,給歷史博物館補璧。」甚至連這幅《黃山圖》巨作的一些具體設想,張大千都非常詳細地告訴了何浩天。但第二天他就昏迷不醒了,巨作《黃山圖》也就成了他的遺願。因此,我們說,張大千的黃山緣,堪稱生死情緣,大抵是名副其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