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的追悼會上,作家喬奇送來一幅輓聯:小李飛刀成絕響,人世不見楚留香。
喬奇續寫過《名劍風流》的結局,那是一次非常拙劣的代筆。但這副輓聯,卻不愧是悼念古龍的名聯。小李飛刀和楚留香這兩個人,只要是有耳朵的中國人,就不會沒聽說過。
事實上,如果在古龍小說裡挑一個最有名的人物,只會是楚留香,沒有別人。
楚留香是古龍的寵兒,有關楚留香的故事,基本上橫跨了古龍創作的三個階段。《血海飄香》、《大沙漠》、《畫眉鳥》屬於成熟期,其時古龍處於「創作力最旺盛、想像力最豐富、膽子也最大的時候」;《鬼戀傳奇》(《借屍還魂》)、《蝙蝠傳奇》、《桃花傳奇》創作於輝煌期,行雲流水,不可方物;而寫《新月傳奇》和《午夜蘭花》時,古龍已進入衰退期,漸露頹相。
按照古龍的計劃,《午夜蘭花》不過是四部「楚留香新傳」的第一部。如果天假以年,那麼我們至少會看到十一個關於楚留香的故事,放在外國,已可以算是很有規模的系列偵探小說了。
古龍筆下還有兩個系列,《七種武器》和《陸小鳳傳奇》,它們的共同特色就是幾個故事連成一塊非常堅實的整體,每一個單獨的故事,都是依託在整體之上,與整體密不可分。《七種武器》以空間為線(「青龍會」在各地的分舵),串起散亂的珠子,而《陸小鳳》則以時間為軸(前四個故事分別發生於春夏秋冬四季),完美地描繪了陸小鳳和他所處的時代。
《楚留香傳奇》卻完全不同。它是非常分散的,除了前三個故事合而為一的《鐵血傳奇》外,其餘幾個故事之間幾乎沒有什麼交叉,呈現出一種懶洋洋的魅力。這種魅力,和古龍在小說中營造的氣氛不謀而合,最大程度上突顯了楚留香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傳奇氣息。
古龍的創造性,在《楚留香傳奇》系列裡一覽無遺。
論結構。由一個固定人物穿插在系列小說之間,其餘配角輪番出場,這在外國偵探小說裡屢見不鮮,但在武俠小說的世界裡,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從此,武俠小說的「長篇」概念被重新定義,七八個十來萬字的小故事,也可以組成一部「煌煌巨著」。這種結構的好處,一來拓寬了武俠小說的模式(可以明目張胆生產出一部部「續集」),二來解放了武俠小說的文體(可以推理懸疑言情動作武俠齊上,隨意變換風格),三來有助於培養讀者對故事和人物的忠誠度(看著同一個人物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不服不行)。
論故事。借鑑偵探小說的技巧,完全拋棄了奪寶、復仇的俗濫模式,代之以「破案」。如果說推理因素在前三部小說裡只是敲打邊鼓的話,那在《借屍還魂》和《蝙蝠傳奇》裡,已經是不折不扣的主幹情節。兇手或裝瘋賣傻,或詐死復活,都是外國偵探小說常見的套路。《蝙蝠傳奇》的海上連環謀殺案,更是偵探小說「暴風雨山莊」模式的樣板。這使得楚留香系列自始至終都籠罩在一股懸疑氣氛裡,讀者不翻到最後一頁,不會知道結局。
論人物。拜師學藝等情節一律省略,人物一出場已名滿天下,不管是年齡、武功還是性格,都已發展到非常成熟的境地,此後,除了閱歷之外,幾乎不再有變化。改變「孤身闖江湖」的套路,幾個鐵桿好友互相幫襯,個人隱身於集團之間。萬人如海一身藏,通過性格的對比,反而更大程度上突出了主人公的魅力。
論氛圍。沒有深仇大恨,沒有悽風苦雨,甚至沒有打抱不平,主人公出手純粹為了「多管閒事」,蔑視嗜血的江湖法則,讓生死和冒險成為一場遊戲。引入喜劇元素,再危險的關頭也敢開玩笑,主要人物永遠高枕無憂,光明永遠在望,永遠的大團圓結局。大家好才是真的好。這樣的小說,深刻與否不論,至少讀來心情愉快。
論觀念。大量的現代觀念如「法治」進入江湖視野,楚留香雙手不沾血腥,抓到惡人必定送交官府法辦。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現在」是可以真實掌握的,所以去他娘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只奉行絕對的享樂主義,行俠仗義的同時,並不妨礙醉生夢死。開始言必談「浪子」,醉心冒險的人,也醉心於流浪。
論愛情。對浪子而言,「執子之手,與子攜老」,顯然是個笑話。所以楚留香經常換女朋友,而且動輒「天亮說分手」。感情和性緊緊連在一起,一晌貪歡或是擦肩而過的心動,都可以不追求結果。畸人、畸情在小說裡佔了一席之地,有自戀狂(石觀音),同性戀(水母陰姬),有雙性戀(雄娘子),老少配(枯梅大師和原隨雲),甚至有人獸戀(青衣尼和大猩猩)。
論友情。博爾赫斯說,《福爾摩斯探案集》最吸引人的地方不是探案情節,而是福爾摩斯和華生之間的友誼。胡鐵花扮演了楚留香系列裡的華生角色,類似於相聲裡的捧哏,兩人湊足一臺戲。但胡鐵花並不是輕飄飄的人物,折射出的是古龍對現實生活的另一面觀感:悲哀與無奈。加上外冷內熱的姬冰雁,在《大沙漠》裡上演了一出遠徵三人行。在這裡,友情的亮色完全蓋過了愛情。
閩菜裡最有名的是佛跳牆,其實就是一鍋大雜燴,什麼好吃的都往鍋裡放。楚留香系列就像是大雜燴:喜歡飄逸出塵的惡之花,有《血海飄香》裡的無花伺候;喜歡曲折故事塞外風光的,《大沙漠》裡的關外沙漠冒險可以滿足看官;喜歡傳統武俠高手決戰的,《畫眉鳥》裡楚留香突圍劍陣足夠精彩;喜歡驚悚離奇的,《鬼戀傳奇》裡的借屍還魂嚇死人不賠命;喜歡偵探推理的,可以去破解《蝙蝠傳奇》裡的海船連環謀殺案;喜歡卿卿我我的,《桃花傳奇》正好是一部徹頭徹尾的言情小說;喜歡言不及義的現代派,還有《午夜蘭花》頂著。總有一款適合你。
一部好看的小說,既具備了許多原創元素,又能迎合不同讀者的口味,它想不成功,想不轟動都不行。
何況還有楚留香。
楚留香無疑是古龍寄情很深的人物,古龍把自己對男人的幻想,一股腦兒傾注到楚留香身上。「傳奇」兩個字,正是對楚留香一生最好的界定。
許多人詬病於楚留香的「神性」,認為他不食人間煙火,也沒有凡人的悲哀苦痛,遠遠沒有陸小鳳可愛。其實這完全弄擰了古龍的原意。楚留香是什麼人?古龍說:
「雖是一介大盜,卻是每一個少女的夢中情人,每一個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個未嫁女兒的母親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個江湖好漢最願意結交的朋友,每一個銷魂銷金場所的老闆最願意熱誠拉攏的主顧,每一個窮光蛋最喜歡見到的人,每一個好朋友都喜歡跟他喝酒的好朋友。他當然還是世上所有名廚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縫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賭場主人心目中最大的豪客……」
毫無疑問,古龍根本就是想「神化」楚留香。楚留香風流俊賞,本來是九天之上的人物,身上怎麼能有市井氣息?他只是旁觀眾生的喜怒哀樂,然後出手,拯救那些需要他拯救的人。這種「高大全」的大膽寫法,現在看來是成功了,楚留香已經定格在武俠文學史上,成為永不下墜的一顆星星。
所以,我們看《楚留香傳奇》,不必追究其現實性,只要搬一張椅子,晚來天欲雪時,在紅泥小火爐上溫一壺濃濃的酒,然後聽古龍這個傢伙說他的奇思妙想,說楚留香敗無花、挫觀音、戰水母、折血衣、射蝙蝠、摘桃花、刺天王、拗蘭花的故事,說過往煙雲中消散無蹤的童話。
古龍虛晃一槍,說創作《楚留香傳奇》是受了英國種馬詹姆斯·邦德的影響,後人大多穿鑿附會,尋求二人身上的相似處。其實楚留香系列雖然吸取了「007」的特點,但還是洋裝華魂,真正吸引讀者的,反而是系列作品中透露出的純正的中國味道。謂予不信,隨手拈來幾段:
「『擲杯山莊』在松江府城外,距離名聞天下的秀野橋還不到三裡,每年冬至前後,楚留香幾乎都要到這裡來住幾天,因為他也和季鷹先生張翰一樣,秋風一起,就有了魚鱸之思,因為天下惟有松江秀野橋下所產的鱸才是四鰓的,而江湖中人誰都知道,『擲杯山莊』的主人左二爺除了掌法冠絕江南外,親手烹調的鱸魚膾更是妙絕天下。」(《鬼戀傳奇》第一章「借屍還魂」)
「楊柳岸。月光輕柔。張潔潔挽著楚留香的手,漫步在長而直的堤岸上。輕濤拍打著長堤,輕得就好像張潔潔的髮絲。她解開了束髮的緞帶,讓晚風吹亂她的頭髮,吻在楚留香的面頰上,脖子上。髮絲輕柔,輕得就像是堤下浪濤。蒼穹清潔,只有明月,沒有別的。楚留香心裡也沒有別的,只有一點輕輕的,淡淡的,甜甜的惆悵。人只有在自己感覺最幸福的時候,才會有這種奇異的惆悵。……楚留香情不自禁,曼聲低吟:『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桃花傳奇》第五章「花非花 霧非霧」)
「他穿的是一雙有唐時古風的高齒木屐,雖然走在泥濘裡,一雙白襪上卻沒有濺到一點泥汙。……他沒有佩劍,也沒有帶著任何武器,卻撐著柄很新的油紙傘。可是,當他冒著斜風細雨走入這條陰暗的陋巷中時,就好像走在豔陽滿天百花盛開的御花園裡一樣。」(《新月傳奇》第一章「一碗奇怪的面」)
《世說》中人,柳永詞,唐代木屐……這些都是很容易調動讀者「傳統記憶」的細節,古龍當然不是隨便寫寫的。人心向古。楚留香的魅力,就在於他雖然具有現代人的觀念,但身上的古風不減,既飛揚跳脫,又風雅知禮,配合古典的情境,緩緩喚醒讀者的浪漫情懷,童年記憶也隨之復甦。傳統/童年的二元轉化,不僅在古龍小說裡有所表現,也對讀者施加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對楚留香最確切的評價,出自於無花之口:「能與此人相識,無論為友為敵,都可算是件樂事。」
黃霑說過,古龍也做不到楚留香的境界,但他能想得到寫得出這般人物,已經很不簡單。信哉斯言。
無論讀者是否喜歡,楚留香都可算是一個不朽的文學形象。閉起眼睛,很多人都能在想像裡構築他的模樣,雖然他也許只是一陣輕煙。這個人物的鮮明和獨特,甚至可以使他成為文學長廊裡的一個標誌性和象徵性人物。一部作品能夠做到這一點,就是偉大的。
《鐵血傳奇》後,古龍迎來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多情劍客無情劍》。徹底的喜劇之後是徹底的悲劇,這真是個諷刺。接下去的三年,一邊是《歡樂英雄》和《大人物》,一邊是《蕭十一郎》和《流星·蝴蝶·劍》,古龍在喜劇和悲劇之間閃移挪騰,施展他的翻雲覆雨手。
古龍當然不是楚留香。楚留香戰無不勝,而古龍與創作搏鬥了一輩子,卻難言獲勝。以古龍的邏輯,敗就是死,所以他沒等到放下筆桿安享天年的日子,就已駕鶴西去。
所以我們也永遠不會知道,「楚留香新傳」剩下的三個故事到底說了什麼。
人世不見楚留香。楚留香最後的冒險經歷,就此湮沒在傳奇之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