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麥家理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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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尊稱汪曾祺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
顯然,他是當得起這樣的讚譽的,只是這樣的讚譽未免太過高級和官方。
如果說非要給他安個頭銜的話,我會選「生活家」。
非要給他貼個標籤的話,我認為是「好玩兒」。
我們常說有趣的靈魂,而有趣的另一種表達不就是好玩兒嗎?汪曾祺就是這樣一位好玩兒的人。
恰逢汪老逝世20周年,所以今天阿谷君就來和大家聊一聊這位好玩兒的老頭。
寫好玩兒的文字
汪老的好玩,首先體現在他的文字上。
這位被稱為「文藝界的泥石流」的大師,其段子手技能不容小覷。
汪老寫過一本書叫《生活,是很好玩的》,裡面就有不少這樣的例子。摘幾句大家隨意感受一下。
▲《生活,是很好玩的》
「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於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在北京我也摘過灰菜炒食。有一次發現釣魚臺國賓館的牆外長了很多灰菜,極肥嫩,就彎下腰來摘了好些,裝在書包裡。門衛發現,走過來問:「你幹什麼?」他大概以為我在埋定時炸彈。
「螞蟻上樹」原是四川菜,肉末炒粉絲。有一個劇團的夥食辦得不好,演員意見很大。劇團的團長為了關心群眾生活,深入到食堂去親自考察,看到菜牌上寫的菜名有「螞蟻上樹」,說:「啊呀,夥食是有問題,螞蟻怎麼可以吃呢?」這樣的人怎麼可以當團長呢?
就是這麼率真奔放的文字,用我們現在時髦的話講就是:很接地氣很耿直。
汪老先生的文章,經常於輕描淡寫中凸顯出一種靈動之氣。他有一種「生活家」的味道,熱愛生活,總是興趣盎然,以一顆赤忱之心把萬物都寫活了。他的文字給人一種調皮的感覺。
▲80年代末攝於家中
「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鹹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
向來想說便說,像個小孩子那般天生驕傲。
關於寫作,汪老還曾寫了首打油詩調侃了一番:
「我事寫作,原因無他:從小到大,數學不佳。考入大學,成天泡茶。讀中文系,看書很雜。偶寫詩文,幸蒙刊發。百無一用,乃成作家。」
當年在西南聯大的時候,汪老是文學大師沈從文的入室弟子。正因如此,我們看汪老寫的很多文章都在寫一些小人物的故事,通過生活氣息傳達社會生活的面貌,筆下的民間也始終散發著底層的人性溫暖和光輝。這一點,和他的師父沈從文先生是很像的。在小說《黃油烙餅》裡,汪曾祺就寫了時代對個人命運的擠壓,文中處處流露一直悲憫之情。
▲汪曾祺(左)和沈從文(右)
不過要論文字的好玩兒的話,汪老顯然是要勝出自己的老師一籌的。
過好玩兒的生活
都說文如其人,現實中的汪老也是極好玩兒的一個人。
他就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對朋友坦誠相見,沒什麼城府。
有一年汪老與著名作家蘇叔陽在大連開會。蘇叔陽在大會發言中錯將「駢」(pian)讀成了「並」,還將「掣肘」的「掣」錯讀為了「制」。當時很多人都聽出了錯誤,但礙於面子,誰也沒有指出來。晚飯時,蘇叔陽和汪曾祺同在一桌。趁大家不注意時,汪曾祺悄悄塞給蘇叔陽一個條子,低聲對他說:「吃完飯再看。」蘇叔陽不知條子上寫的什麼,急不可耐地偷偷溜進洗手間,打開條子一看,臉瞬間就紅了。原來,紙條上寫的是:「駢」不讀「並」,讀「片」。空了一行後,又寫道:「掣」不讀「掣」,讀「徹」。
汪老曾給作家鄧友梅寄過一幅畫——鐵乾梅花,樹幹樹枝都是墨染,梅花是白色的,是所謂「臘梅」。畫中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道:「你結婚大喜我沒送禮,送別的難免俗,亂塗一畫權作賀禮。畫雖不好,用料卻奇特。你猜猜這梅花是用什麼顏料點的?猜對了我請吃冰糖肘子……」鄧友梅夫婦猜了兩月硬是沒猜出來。後來他們見到汪曾祺,鄧友梅就說:「我們猜到今天也沒猜出來。肘子不吃了,你快告訴我,那梅花用的什麼顏料?」汪曾祺聽後,衝鄧小梅一笑:「牙膏!」
用牙膏畫畫,也是夠好玩的了。不知道這是不是汪老的獨創?
▲1993年汪曾祺和妻子在海南度假
1981年初,汪老的小說《受戒》一炮打響,為他贏得巨大榮譽的同時也引來許多人的猜測。有人見他對寺廟生活那麼熟稔,就懷疑其是否當過和尚。於是,汪老在《小說選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關於〈受戒〉》一文。文章開頭一句便是:「我沒有當過和尚。」《汪曾祺自選集》重印時,他特意寫了後記。後記中他這樣評價自己:「我覺得我還是個挺可愛的人,因為我比較真誠。」
汪老的兒子汪朗曾回憶他的父親:因為我們老「擠兌」他,他就說:你們對我客氣點兒,我將來是要進文學史的。我們就說,老頭兒,你別臭美了!然後他就跑了,一會兒又出來了。
▲1987年在美國
如此可愛的汪老,覺得生活是非常好玩兒的。
和很多名人雅士一樣,汪老對「吃」也情有獨鍾。他寫過很多關於吃的文章。他寫故鄉的食物,寫昆明菜,寫北京的館子。每到一個地方,必然要去找好吃的。解放後,汪曾祺在北京市文聯工作過幾年,擔任《北京文藝》和《說說唱唱》的編輯,每月有一點編輯費,「編輯費都是吃掉」。還喜歡喝兩口小酒,中午到小飯館,喝二兩。再打二兩,晚上喝。
汪老還會自己做菜,去一個地方就會去逛當地的菜市場。遇到有朋友來的時候,還喜歡自己下廚給朋友們做兩個菜,據說廚藝還不錯。汪老真是很會過小日子的。
「最要緊的是對生活的興趣要廣一點。」
汪老年輕時愛唱戲。起初唱青衣、梅派,後來改唱餘派老生。還會會吹笛子,後來牙齒陸續掉光了,撒風漏氣,就不吹了。沒事的時候喜歡畫畫,四十歲的時候還想要去當個職業畫家。他甚至還會看風水、看相。
▲汪曾祺畫作
寫字、畫畫、做飯,這些明明最普通的日常,到了汪老那裡卻成為了難得的生活樂趣。一個平凡的場景,從汪老的視角來看,便美得天真爛漫,趣味無窮。
這樣的人,你說是不是很好玩呢?
▲《受戒》繪畫版(張曉紅繪)
做好玩兒的人
汪老留給世人的印象總是歲月靜好,但其實我們去回顧汪老的一生會發現,這也是充滿了磨難的一生。
汪老出生於1920年,從小在亂世中長大。小時候,跟隨家人躲日本人的空襲,帶著炒米點心到防空洞過夜。求學的時候,遇上抗日戰爭爆發,於是輾轉到昆明西南聯大。解放後在反右運動中被錯劃為「右派」,「文革」中被江青拉入創作組寫「樣板戲」,粉碎「四人幫」後被送到「學習班」,工作得不到落實,長期遭受不公正待遇……
▲1991年在高郵的運河上
但是,你在他的文字中卻很難看到這些。
在他的筆下,生活永遠是美好的,充滿希望的,是好玩兒的,人是可以活得有詩意的。
或許這就是汪老的人生態度,生活也許並不美好,甚至會很殘酷,但是我們有選擇如何面對生活的權力。
生活好不好玩,到底還是取決於活在其中的人好不好玩。
也正因為擁有了這樣的人生態度,汪老才能夠做到如此豁達。
正如沈從文評價他的那樣:「最可愛還是態度,『寵辱不驚』!」
▲汪曾祺書法
汪老晚年的時候疾病纏身,醫生給立了很多規矩,酒是要戒的,油炸食品也不行,硬東西更要注意。——這可怎麼活?他蹙眉,發愁,就偏不沮喪。他不是個容易沮喪的人,向來如此。他的愁總會有轉折——「幸好有天下第一的豆腐,我還能鼓搗出來一桌豆腐席來的,不怕!」他這樣給自己打氣。
1997年5月16日,他說想喝口茶水,醫生不讓,他就跟醫生「撒嬌」:皇恩浩蕩,賞我一口喝吧。醫生勉強同意沾沾嘴唇後,他對小女兒說「給我來一杯,碧綠!透亮!的龍井!」
但龍井尚未端來,他就已離世。
▲1995年初住院期間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汪老想著的還是喝一杯碧綠透亮的龍井。
「我們有過各種創傷,但我們今天應該快活。」
對於汪老的一生,或許這句話是最準確的概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