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娜不想跟隨主流文化,將自己和同類汙名化為「孤獨又失敗的處男處女」。最終,她選擇了「非自願獨身」這個更禮貌的形容語。
但沒想到,自己發明的詞語卻一步步變得仇女。
你知道「非自願獨身者」(incels)嗎?
在大眾眼裡,一個典型的「非自願獨身者」,是一個無法建立親密關係或找到性夥伴的直男。他厭女厭世,自怨自憐,宣揚種族主義,堅信自己理應獲得性生活,還認同對性生活活躍的人群施加暴力。
2014年以來,自稱「非自願獨身」的厭女直男們,已經犯下至少6起大型謀殺案,造成40餘人死亡。
5月下旬,加拿大第一次將來自「非自願獨身者」的厭女謀殺案判定為恐怖主義襲擊。
6月上旬,美國一名「非自願獨身者」男子自製炸彈想要襲擊啦啦隊女孩,結果意外炸掉了自己的手。
現在,「非自願獨身」已經成為歐美網絡上一種並不體面的亞文化。然而這個詞,最初卻是一名加拿大女性懷著博愛之心發明的……
起源
1993年的一個夜晚。加拿大卡爾頓大學數學系。
統計學專業的女生阿拉娜(Alana)還在圖書館一間小辦公室裡解一道數學難題。
整個樓層空蕩蕩,但阿拉娜早已習慣這樣的寂靜。
忽然,一個不認識的男生敲開了她的門。他沒有自我介紹,而是直接對她說:「我27歲了,但我從沒約會過。」
阿拉娜覺得他有些奇怪,但還是和他聊了一會兒。直覺告訴她,他在尋求幫助。
他告訴阿拉娜,他的一個朋友自殺了,這讓他很悲傷。每天在學校裡,他覺得失魂落魄,無比孤單。他害怕自己會孤獨終老。
短暫的交談後,這個男生離開了。他們的對話,深深地留在阿拉娜的記憶中。
巧合的是,和他一樣,阿拉娜也從沒約會過。
阿拉娜將自己的單身歸因為「晚熟」。她覺得自己的學業才能,比社交才能發展得要快一些。
有時,她也會怪自己的外貌不佔優勢。她個子矮,有點胖,身上還有溼疹留下的疤痕。
她對自己的性向也有些迷惑,但又羞於和朋友談起這些。
圖/OwenDavey.com
網際網路興起後,阿拉娜開始在網上尋找酷兒資源,悄悄地進行自我教育,最終認定自己是雙性戀。
24歲時,她開始和一個女性約會,從此出櫃。6個月後,戀情結束。但當阿拉娜回顧之前10年的經歷時,感觸已經很不同。
要怎麼形容曾經的自己呢?晚熟?完全不開竅?持久的單身?
阿拉娜可不想跟隨主流文化,將自己和同類汙名化為「孤獨又失敗的處男處女」。最終,她選擇了「非自願獨身」(involuntary celibacy)這個更禮貌的形容語。
「獨身」(celibacy)算得上是個宗教詞語,常被用來形容自願禁慾的神父和修女。但對於阿拉娜們來說,獨身是非自願的選擇。
阿拉娜認為,這種非自願的獨身,既可以用來形容從未有過性經驗的人,也可以形容那些有性經驗、但在後來很長時間內都沒有性生活的人。
那時的阿拉娜,常常回想起四年前和那個男生的對話。她忍不住想為長期獨身的失意人群做些什麼。
網站
說幹就幹。
那是1997年,她用HTML獨自開發了一個純文本網站,名為「阿拉娜的非自願獨身項目(Alana’s Involuntary Celibacy Project)」,又在一個朋友的幫助下建立了一個電郵名單。
就這樣,她為全球各地非自願獨身的人群建立了一個互助小組。這種網絡互助論壇,在當時可謂一個創舉。
後來,「非自願獨身」被簡寫為「Incel"。
「你是一位incel嗎?快來加入我們吧」
圖/medium.com
最初的論壇成員有幾百人,有大量的直男,也有一些女性和酷兒男性。
成員們大體上是友好且互相扶持的。他們常感到沮喪、憂鬱,會詳細描述自己的感情掙扎。
阿拉娜記得,有一個男性,總是有點憂鬱地談論他那個似乎無愛或是無性的婚姻,但出於某種原因,他並不想離婚。
論壇上有少年,也有中年;有異性戀,也有性少數。各行各業的人們聚集在此。
詩人們寫下俳句:
那小黑裙展示的內容比我想看見的要多,卻比我渴望的要少
音樂家們,則會寫出名為《沒有茶碟的杯子》這樣的歌曲。
這個國際化的團體,聚集了一群害羞的人。他們在網絡上交換意見,討論著被困在人生某處的各種情形。
作為這個團體的創始人,阿拉娜對於「非自願獨身」有了更豐富的理解。
她認識到,導致非自願獨身的原因有很多,從社交技能的不熟練,到精神健康問題,甚至過分恪守所謂的「性別規範」,都可能讓人們陷入孤獨的境地。
有時,論壇中那些承載著巨大悲傷與絕望的信息會讓阿拉娜感到不適。
男性成員比女性更容易表現出敵對情緒。他們中的一些人對女性缺乏了解,將她們籠統地描述為難以捉摸的可怕物種,急於通過簡單的方法「收穫一枚女友」。
圖/playboy.com
久而久之,這種性別歧視與負面情緒,給阿拉娜帶來巨大的精神負擔。而20多歲的她,也並不具備指導他人戀愛的經驗。
大約三年後,阿拉娜漸漸退出了這個項目。對此,她心懷愧疚。
那時,她已開始約會男性和女性,研究酷兒解放運動的理論,探索多邊戀。2016年,她尷尬地對Elle網站承認,自己疏遠了一手創辦的論壇時,是帶著一種充滿諷刺的驕傲感的:
你不願意和不如你酷的人一起玩,以免沾上那種不酷的氣息。
當然,沒有如願看到論壇給成員的情感生活帶來巨變,也是阿拉娜離開的原因之一。她不願在別人痛苦的自述中,一次次地重返自己同樣掙扎的單身歲月。
恰好,電郵名單中的一位成員願意接替她的位置。他建立了一個新網站和一個新論壇。
2005年,阿拉娜關閉了已有多個失效網頁連結的「阿拉娜的非自願獨身項目」。
變味
2000年,阿拉娜離開之後,一些「非自願獨身者」繼續觀察並記錄著這個社區的改變。一個名叫「ReformedIncel」(被改造的非自願獨身者)的男網友就整理了近一百頁的觀察紀錄。
千禧年的第一個十年裡,這個社區分化為兩個論壇:一個叫IncelSupport(Incel支持),一個叫LoveShy(愛得羞澀)。
「Incel支持」秉承了阿拉娜兼容並包的初心,「愛得羞澀」在管理上比較寬鬆,於是成員們的言論表達越來越不「羞澀」——男成員們狂噴女性,埋怨她們讓自己缺乏性生活。
圖/thedailybeast.com
後來,這個論壇加入了「男性空間」(manosphere),一個以擁護男性統治為意識形態的網絡文化圈。
這個文化圈在探討」非自願獨身「這個現象時,分化出幾個著名的分支,比如:
Men's Rights(男性權利)——關注男性劣勢、歧視及壓抑,相對不那麼厭女。
PUA(Pickup Artists,泡學)——指導男性通過技巧和心理學應用,去接近、搭訕自己喜歡的人,但後來逐漸演化成騙色、騙財的手段。
Men Going Their Own Way(男人自行之路)——告誡男人杜絕與女人發生嚴肅認真的戀愛關係,特別是婚姻關係。
「愛得羞澀」在影響力上,逐漸大過了「Incel支持」。相當一批「非自願獨身」直男被鼓動著散播仇女言論,其中一些成員走向極端暴力。
圖/哈哈 (未經允許,禁止商用)
「Incel」一詞也在厭女情緒的烘託下,延伸為一套極端的話語體系。男性和女性被貼上各種簡單粗暴的標籤。
富有吸引力的男性(Chad)和女性(Stacy)既令人垂涎,又遭人嫉恨。
在男性顏值焦慮的煎熬中,lookism(看臉主義)、looksmax(一切提升外貌的舉動)、mewing(一種用舌頭用力抵住上顎來改變臉型的方法)等奇怪的術語誕生了。
在身份鄙視鏈的壓迫下,LDAR(注孤生)、manlet(矮矬男)、Boyo(正常人)、Brad(比「正常人」高一等)、Chad(精品白人男性)等詞將男性吸引力排行榜劃分得特別細緻。
「Incel"一詞,就這樣漸漸變味。在缺乏兩性有效對話的文化氛圍中,女權主義者們和非自願獨身的厭女直男們,漸行漸遠。
回歸
2015年2月,43歲的阿拉娜在多倫多的一家書店閱讀女權雜誌《瓊斯夫人》。
她讀到了前一年艾略特·羅傑在美國加州伊斯拉維斯塔的連環殺人案。
註:22歲的艾略特在加利福利亞大學校園內殺害6人,造成14人受傷,隨後在車內飲彈自盡。此前,感到孤獨和性壓抑的艾略特曾錄視頻《為什么女生討厭我》,質疑為何沒有女性對其表示好感。
艾略特·羅傑
圖/ABC7.com
當她看到艾略特·羅傑將自己定義為「incel」時,她驚呆了:「我的天吶,我做了什麼!?」
那天晚上,她在一個只對朋友開放的個人博客裡記錄自己的發現:
「就像一個科學家發明的一個東西,最後竟然成了戰爭武器;我既無法取消發明(incel)這個詞,也沒法限制它只能供更善良、且需要這個詞的人去使用它。」
阿拉娜這才開始了解,自己發明的詞語是怎樣一步步變得仇女的。
一些媒體也發現了她的存在,但是記者們只愛問她發現「Incel」一詞變味後的感受,並不關心她的擔憂:
那些不暴力的非自願獨身者,可能面對怎樣的汙名?他們獨身、寂寞、焦慮、缺乏經驗、有社交障礙、或者有自閉症,很可能因為「Incel」一詞的變味遭受傷害。
儘管每個人都告訴阿拉娜,她不需要為厭女的暴力事件負任何責任,但是她還是忍不住設想:1990年代的自己,本可以做什麼,來避免後來發生的一切?
如果那時的她,對女權主義、男性氣質、心理學、如何運作互助小組等等有更多的了解,事情的發展會不會不一樣?
2018年4月,她創建了一個新網站,名為「愛,而非憤怒:超越非自願獨身(love, not anger: beyond involuntary celibacy)」。
2019年,她對713名受訪對象展開了一項關於約會困難的問卷調查,在網站上發表了一個長達89頁的報告,從人際關係教育、精神健康、反霸凌、反單身汙名、調整物價和稅收等方面,提出了9個建議。
她還公布了自己和「Incel」一詞長達15年的故事,並提出10項守則,致力於減少圍繞著「非自願獨身」這一現象產生的孤獨、汙名與憤怒。
阿拉娜誠實地提醒網友,自己不是一名精神健康專家,也不是一名戀愛專家。但這10條守則,基於她的人生閱歷與接受諮詢治療的經驗,不乏可取之處:
所有性別與性向的人群,都可能對約會缺乏經驗,也都可能在尋找親密伴侶和性伴侶時遇到困難。每個人都應該得到愛、尊重、同情和支持。所有性別和性向的人都是平等的。男女不應在約會、性生活與親密關係中扮演特定角色。社會對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的期望正傷害著男人和女人,以及那些不適應這些限制性角色的人。人們不應因單身或性經驗不足而受到侮辱。人們可以自由享受浪漫關係或保持單身,也可以自由享受自願的性行為或放棄性行為。如果願意並且作出一些生活上的改變,大多數約會困難的人都可以找到約會對象、性或親密關係。每個人約會困難的原因都有其獨特的組合。面對經驗不足或孤獨的情況,沒有一種簡單的解決方案。非自閉症的人、患有自閉症的人、還有其他具有神經多樣性的人群,都具備正當的思考、感受和行為方式。他們可能需要支持才能與彼此進行良好的溝通。如果想要增長關於克服約會困難的知識,我們需要這些人群的參與:約會經驗不足的人,「晚熟」的人、其他富有約會經驗的人,研究過循證實踐的專家、提供過成功諮商服務的治療師。提供的信息應該是真實的、現實的、給人帶來希望的。
阿拉娜,一個對」非自願獨身「有過長期親身經歷的性少數女性,在面對直男的厭女襲擊這一全球化現象時,沒有停留在暴力的表象,而是給出富有建設性的回應。她的誠實、周全、細膩與謙虛,令人敬佩。
2019年11月,由於工作繁忙,阿拉娜不得不停止更新她的新網站,但她邀請網友與專家繼續這項富有意義的工作。
在網站上,她留下這樣一段話:
那些為愛而孤獨的人,我為他們心痛。如果您正在努力與人建立聯繫,我鼓勵您尋求心理健康支持(包括心理治療),並將精力投入到有意義的項目和自我關懷上。在給自己更多的愛之後,許多人找到了朋友和戀人。
這段話,也許為消解如今依然常見的厭女攻擊,提供了一個方向。
但要實現最終的和解,還任重而道遠。
P.S. 本文觀點僅代表特約作者個人觀點,部分圖片來源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