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煙火:文本的喜劇色彩。時間定格在舞女領班金兆麗嫁人前一夜,這是一個風塵女子從大陸漂泊到臺灣,從心懷愛情到屈從現實的故事。本不算美好的人生,但金大班總習慣以調侃或自嘲的語氣訴說。歐陽子認為此篇的「『輕鬆面』不但足以和『嚴肅面』抗衡,甚而超越壓蓋之」。它輕鬆詼諧的敘事語調在《臺北人》自始至終瀰漫著的悲哀中顯得十分突出,不少敘述甚至有些誇張,乍一讀,有種在長久壓抑的氣息裡如釋重負的感覺。這種輕鬆與金大班的自身形象、人生態度以及作者所給予她的喜愛捆綁在一起,換言之,是金大班這個人和她的故事,要求小說必須用輕鬆的風格寫成。
作者經常深入金大班的意識,以金大班的語氣書寫,多次出現「娘個冬採」等俗語。這些大篇幅出現的低俗語言是風月場所和底層人民的真實寫照,如果不這麼說話,金大班就不那麼有趣可親了。若與《永遠的尹雪豔》對比閱讀,這些下流話所帶來的煙火氣就更濃烈了。兩篇小說的主人公都是紅極一時的風塵女子,尹雪豔是雅致清高的,公館氣派,裝飾貴氣,說話輕輕柔柔,把每個人都照顧得很好。在小說若有若無的不詳氣息和數個死亡場面下,尹雪豔像雪一樣冷豔,整篇小說基調十分壓抑。金兆麗則是活潑火辣的,她說著最粗俗的話,做著最放蕩的事,又活得清醒。
朱新建,《永遠的尹雪豔》 紙本,《連環畫報》1982年第三期P29-34、P48,人民美術出版社。
金大班:風塵、漂泊和柔軟。小說開篇就通過服飾展現了金兆麗的身份和銅臭味,緊接著通過她與童經理的摩擦,描繪了一個老練且能說會道的潑辣女人形象。這正是一個「在風月場中打了二十年的滾」、混得風生水起的女人,她完全融入了這裡,吃透了生存規則,決不上當吃虧。她只消打量一眼便明白朱鳳的事,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粗俗的責罵,毫不客氣地撕開了朱鳳的幻想。她在化妝室裡毫無掩飾地表達了對任黛黛們的羨慕,冷靜地規劃著自己與金錢的未來。
金兆麗與《臺北人》中大多數人「承負著同一種命運,即所有的輝煌都已是昨日黃花」。她帶著過去的回憶活在當下,在面對現狀的不忿時常想起過去的輝煌,流露出今非昔比的感慨和鄉愁。她的肉體漂泊著。她在風月場風光無限,但歸根結底她的一切是男人們給的,從在男人間漂泊到漂泊於一場婚姻,她只是棵憑本事在男人中找到容身之地的葦草。她屈從了現實:要麵包,而不是玫瑰。但她沒有捨棄靈魂:她兩次對月如的溫柔回憶就是例證,於是她的靈也漂泊著,鎖在記憶裡。
歌舞話劇《金大班的最後一夜》,2005年1月7日首演於上海美琪大戲院
無法逃脫的宿命軌跡。白先勇的文章裡,宿命的影子總是時有時無地飄著,所有的孽和緣都是最想剝離卻又斬不斷的、從過去延展而來的今日生活的預言。
金大班培養的新人朱鳳,男人跑了也死死護著肚子不願打胎,很像姆媽和金兆麗往昔的對峙。金大班在舞池裡遇見的少年讓她重演了二十年前的夢,夢的結局依舊不是月如,不是秦雄,更不是眼前的少年。「看到這一幕,讀者並沒替即將婚嫁的金大班感到欣喜,反而感覺一股淡淡的生命的蒼涼感瀰漫在舞池之中」。曾經的金大班想等一份奢侈的愛情,嘲笑其他舞女捧棺材板,為了月如和孩子尋死覓活。現在的她呢?選擇嫁給年老、禿頭、計較卻有錢的陳發榮,對痴心人秦雄連信也沒去一封,她「在抗爭,一直不服命運的安排而賭上了二十年的青春,卻輸得一塌糊塗,賠了夫人又折兵」,遲了這麼些年,她還是走上了和姊妹淘一樣的路。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的標題似乎是故意取來讓我們時刻記起金大班要嫁人了。在最後之後的明天,她又會如何呢?舞池裡突如其來的溫柔就像是迴光返照的靈性難得擁有的一次表現機會,以至於金大班仿佛突然變回了二十年前的金兆麗。一次不尋常的爆發,往往伴隨著漫長時間內的枯竭和封存,金大班的靈會不會也就此沉寂呢?她會活成下一個任黛黛,還是繼續保留著過去最美好的初戀回憶,不服輸地活下去?
文/孫天怡(作者單位:暨南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