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樂》的徽柔是宋仁宗長女福康公主。仁宗子女緣薄,一輩子育有十八個兒女,可只有四個女兒平安長大。徽柔是仁宗的長女,可想而知,徽柔這一輩子受到了父親怎樣的愛重。
然而她死了,死在三十三歲那一年。帶著無邊的寂寞、帶著滿腹的委屈。
又或者,在遵皇命第二次嫁與駙馬時,她早已經死了。只不過精神和肉體的死亡,相隔了七八年。
三十多歲對別人來說是風華正茂、對徽柔來說已是風燭殘年,歲月曾種下的刻骨銘心的愛,更成了未來絕望的禍根。
明明是堂堂帝姬,最後活得卻還不如宮女嘉慶子,人生可真是失敗呀!
那個失敗者徽柔,死了,就死了罷。
她活著,也還不如死了。
徽柔不是個聰明的孩子,父親允許她跟先生學習,她卻詩詞書畫樣樣不行。做學問,小徽柔一直就是個失敗者,資質駑鈍,背書別說比不過身邊的男孩子,連好多女孩子也不如,更不要說跟她的偶像學霸皇后娘娘比。學渣小徽柔,被罰寫就跑去求懷吉代筆,因為懷吉疼她。
內宮女子不便從師,父親為了教她學畫,遣了懷吉從中協助,恁地懷吉都小有所成,徽柔還是木頭一截。
想給心上人曹評寫幾句情詩吧,寫著寫著也能斷了鏈條,還要懷吉幫她續上情意。
哎,徽柔啊,你到底哪一點行啊?
知女莫若父。連她父親都知道,這個女兒肯定不是讀書的料。
兒時徽柔第一次看到百戲之一的「相撲」,驚訝於眼前景象,欣喜不已,還懷著忐忑的心,學著大人模樣,拿一袋錢,送給了那相撲女子。不過,跟別人不一樣,她沒有把錢送給勝利者,而是,送給了那個垂頭喪氣的失敗者。
敗者不敢相信,還再三跟她確認:是給我的嗎?公主篤定地點了點頭。
只有失敗者才更懂失敗者的辛酸。那袋錢,是小徽柔給落敗者最最溫柔的關懷。
做皇帝的父親只覺得暗自好笑,知道懷柔原是同情跟自己一樣鮮少勝利的人。
你將安慰送給失敗者,可誰來安慰你呢,徽柔?
那個失敗者徽柔,是一個溫柔暖心的人,從小就是。
兒時父親病重,徽柔夜裡一個人散發赤足,跑到池水邊祈願,她願意用自己十倍痛苦,換父親康健。
那時的懷吉,無意間聽到這樣無私感人的話,忽然覺得這個女孩子是這冰冷世間最美好的女子。
對懷吉來說的「情不知所起」,卻是徽柔的「一往而深」。
徽柔一點不聰明,學什麼都學不好,可是箜篌卻彈得好。
那原是嫉妒的力量啊!
小氣的徽柔,愛上了皇后的侄子曹評。自打看見了教坊女樂師跟曹評合奏,就樹立起來強烈自尊心,竟然咬牙狠下心來學箜篌,最後箜篌倒是彈得拿手,父親壽誕也能嶄露頭角,小有所成。
賭氣不與曹評說話,一冷落就是三五載。
所以你看,失敗者徽柔,嫉妒起來,學個技能,也不是一無是處。只是平日裡樣樣遂心,佛系沒追求而已。
得知曹評對自己有情,得知之前看到的「合奏」是一場誤會,是自己多心,徽柔一如飛蛾撲火般把全部熱情都給了曹評,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下偷溜與曹評私會,把那道德枷鎖、禮制約束通通打破。
而當私情被父親撞破,她願用她的性命相爭,跟父親爭一段和曹評的「未來」!
面對早已為她打算好一切又固執己見的父親,她的一腔真心真情有用嗎?
曹評在皇帝的威逼之下退卻了。
這一局,徽柔不知道在和誰賭,但是她卻知道,失敗者不過是自己。也許曹評是不值得愛吧。愛與不愛,徽柔究竟只不過是在跟自己賭氣。她那顆單純的心不知道的是:
曹評也許並非不是良人,只是光榮如曹家,出了一枚皇后,就不該再有所謂僭越之心。皇帝疑心皇后:未來的繼承人皇后養過,竟然連公主都相中了曹家兒郎,是雙保險嗎?是要曹家永立朝堂喧賓奪主嗎?
曹評年輕氣盛不懂事,皇后和曹家人都懂。他們深刻明白皇帝的疑心,他們擔心自家的榮辱前程。當一個兒郎的小愛對局家族榮光,曹評退卻真的是軟弱嗎?曹評的退卻不單單是自己的退卻,而是整個家族對王權的退讓!
可皇帝和徽柔只看到了曹評的戰戰兢兢,皇帝得意於自己的「慧眼識人」。殊不知,他這次,真的錯了。
徽柔在礬樓看到娶親後的曹評,對有孕的妻子呵護有加,那麼美麗的幸福,原本該屬於徽柔的!
失敗者徽柔,真的是失敗!圖有一腔無用的真心真情!可是,她又敗給了誰呢?
那個失敗者徽柔,是愛憎分明的,是相信世界還是陽光美好的。
徽柔自小長在皇后身邊,視她為母。她尊敬她,尊敬她克己復禮、尊敬她全心全意為了爹爹。
那個誣她詛咒妹妹的張貴妃,她是看不起她的。她看不起她蠻橫霸道、不遵守禮儀,看不起她沒有什麼教養品德,卻霸著父親的愛。
張貴妃誣陷她,她甚至懶得為自己辯解。她覺著自己的情操品格,就是什麼也不說,父母親人也該相信她。要不是懷吉為她力證清白,以她頑固孤傲的「清高」,詛咒的罪名八成是會坐上一輩子。
那個失敗者徽柔,為什麼要跟林黛玉如出一轍?
懷柔總想為她愛著的人和事出頭。
司馬光詬病女子相撲,徽柔兩度怒懟司馬光。其實女子相撲或有或無,這與她並沒有什麼相干,只是出於內心喜歡,她就想仗義執言出頭維護。
她維護什麼?女人和男人一樣拋頭露面角力的權利?數千年封建禮教的傳承,是區區一屆公主一己之力能夠更改的麼?那個失敗者徽柔,不知天高地厚,真的好天真、好自不量力!
官家以為找一個忠厚又對徽柔好的人,徽柔就會一直像在父母身邊一樣備受寵愛,可是他卻親手將摯愛的女兒徽柔鎖進了牢籠。
官家錯了,他以為曹評品貌卓絕、人物風流,徽柔以後會受盡委屈,但他不知道曹評在娶妻以後,對妻子溫柔眷顧、舉案齊眉。
官家錯了,他以為李瑋忠厚老實,深愛徽柔,卻不知他有彪悍母親,攛掇他調教媳婦兒。
官家用自己的好惡,給徽柔畫地為牢。徽柔眼裡,再也沒有往日光華。
別看對厭煩的婆婆總是端出公主威嚴,徽柔卻從來都是沒有階級意識的人。
對待懷吉,她從來沒有低看一眼,視他如兄如友。
對待老古董司馬光等,她也沒有高看一眼,聽不慣司馬光對女人的歧視,也忍不住申辯幾句。
在封建王朝裡,能拋卻門第觀念,對所有人一視同仁,這位有著新思想的奇女子,是皇權的萬千寵愛澆灌出來的叛逆之花。
萬千寵愛澆灌出來的,同時還有不屈不撓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君子潔癖。正是這種潔癖催生的剛烈,奠定了失敗者徽柔令人唏噓的悲劇結局。
失敗者最不該有的品質是什麼?是自尊心啊!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自尊心,像一把匕首,時時刻刻伺機凌遲它的主人。
在曹評這裡失了一局的徽柔,更加想抓住所有她貌似可以抓住的一切溫暖,就好像懷吉。
也許,她從來都愛著懷吉,就像小時候,滔滔不允許宗實跟其他女孩子親暱,徽柔也不允許懷吉對其他女孩子親近。那麼那麼小的時候,她就把懷吉放心裡了。只是她不知道。
她喜歡懷吉給她的一切,懷吉烤的芋頭,懷吉送她的畫,懷吉與她的合奏。
她想把自己的一切喜悅分享給懷吉。
她愛曹評時,給曹評的詩都要懷吉來潤色;得到曹評的傳情達意,她會急著跟懷吉分享洋溢的幸福。
懷吉就是那個一直一直在她身邊,她想把自己一切感受分享給他的那個人。
「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裡。」
徽柔對親娘和皇后訴說心事時說:
你們嫁給了你們愛的人……你們只是渴望得到爹爹更多的愛和眷顧。而我,我的渴望是什麼?若說我也有渴望,我的渴望就是,駙馬今日有朋友來訪,或者有公事耽擱了不能來我的寢閣用晚膳,但是,他朋友不多,也沒有什麼要緊的公事……
我可以像娘娘對我一樣對待駙馬的兒女,可是我卻不能為他生兒育女。
徽柔啊,一入牢籠,你以為你還是自由的人嗎?
你以為旁人容得下你在婚姻當中跟懷吉的相愛嗎?
徽柔啊,你太天真了。
最終離開了懷吉的徽柔,就像只剩下軀殼的幽靈:
所有往日歡笑、希望、期望、奢望,一一不復存在。
那個失敗者徽柔啊,最後連自己的靈魂都守護不住。
她終於瘋了。
提著提線木偶,唱著司馬光親手寫下的情詩,闖入朝堂質問他:在你心裡,是不是愛恨嗔痴皆是有罪?
固執如司馬光,也驚心於徽柔的「玉碎」。
而與其說徽柔拷問的是司馬光,不如說,徽柔拷問的是數千年的封建禮教:
在封建禮法面前,愛恨嗔痴皆是有罪!
那個失敗者徽柔,她敗給了學而不精的詩書禮樂,敗給了曹評的天真愛情,敗給了君父自以為是的「知人善任」,敗給了駙馬的一廂情願一往情深,敗給了婆婆的粗鄙無禮蠻橫霸道,敗給了司馬光的斷情絕愛罔顧人倫。
最終,徽柔敗給了自己繾綣的、刻骨銘心無怨無悔的痴情。
原本,可以不這樣的?
徽柔,但凡你不那樣剛烈,但凡你沒那樣痴心,但凡你肯隨波逐流,但凡你是個沒有腦子可以任人提線的木偶……
也許……
失敗者徽柔啊……
你這樣激烈熱情地活過了一回,也許,正是我所羨慕的吧。
去他的「失敗」吧!
誰在乎呢?
文|@和光掠影
圖|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