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研一體,學術立社,此則人民教育出版社作為具有出版資質的國家級課程教材研究單位堅守60多年之信念。2010年12月,人教社申請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百年教科書整理與研究」終獲批准(課題批准號:10&ZD095),數百名編輯人員與國內相關高校、科研院所的學者共預其事。廓清百年教科書發展之軌跡,探尋近代以來吾國中小學課程、教材演變之規律,功在當下,利澤久遠。自2012年2月始, 本報將次第選錄課題研究者之學術隨筆,以饗讀者。
姍姍來遲的進化論
1902年,清政府頒布了《欽定中學堂章程》(「壬寅學制」),這標誌著我國近代學校制度正式建立。「壬寅學制」規定,中學堂設博物課,便是後來中學「生物」課程的前身。
「博物」一詞最早見於我們古代解釋名物的辭書《爾雅》:「若乃可以博物不惑,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莫近於爾雅。」在以科舉考試為中心的傳統教育體系裡,這些知識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除了從《三字經》《千字文》等啟蒙教本中獲取動植物的零星知識外,學子們無緣科學系統地了解窗外「花鳥蟲魚」的無窮奧妙。但是在源自西方的近代分科教育體系內,「博物學」卻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課程。
《欽定中學堂章程》規定,中學堂第一年到第四年都開設博物課,內容包括植物學、動物學、生理衛生和礦物學。自1902年到1911年的晚清十年間,有多種供中學堂學生使用的博物教科書出版。翻看目前能見到1902—1906年出版的21本各個版本的中學博物學教科書,我們卻發現其中居然都沒有對19世紀三大自然發現之一——進化論做系統介紹。據目前掌握的資料看,從1907年上海文明書局的《動物教材》開始,中學堂博物教科書中才陸續開始有了「進化論」的獨立章節。這些教科書所介紹的進化論內容有:多姿多彩的動物是由進化而來,人類也是由動物進化而來;生物進化的證據——比較解剖學上的證據和化石證據;生物進化的原因是生存鬥爭、適者生存、自然選擇;等等。
作為解釋地球上不同物種之間的關係,以及生命由來的進化論,被譽為生物學中最大的統一理論,幾乎可以看做支撐生物學知識體系的「脊梁骨」。達爾文在1859年發表了《物種起源》,首次科學系統地提出進化論。當時,達爾文進化論就在西方社會裡掀起驚濤駭浪。後來,進化論在西方逐漸被廣為接受。有證據表明,在19世紀70年代,進化論就通過在華傳教士編輯的刊物或書籍,在中國的一些維新派知識分子群體中產生過影響。參與早期博物學教科書編寫的一些學者,本身也是有著良好西學基礎的人士,對此應該不陌生。可是,在中國建立近代學校教育制度後最初幾年(1902—1906年)裡的中學博物學教科書中,「進化論」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這其中,莫非隱藏著什麼玄機?
「嚴復版」進化論
1898年,福建人嚴復所譯的《天演論》正式出版,這標誌著進化論在我國的系統傳播。
《天演論》是嚴復根據英國科學家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編譯的。在翻譯過程中,嚴復對原著進行了節譯並加以發揮,從而使《天演論》成為一本偏重於政論的書稿。在赫胥黎的原著《進化論與倫理學》中,主要關注的是進化論與倫理學的問題,其中的章節名「科學與道德」「資本——勞動之母」「社會疾病與糟糕療方」很能說明書的主旨。嚴復在翻譯時,又增加了很多自己的見解,用了很多的篇幅去闡述哲學、宗教、刑賞等問題。《天演論》的出版,促使國人思維觀念發生重大變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成為喚起國人救國圖強的警鐘。《天演論》的出版和傳播,也影響到20世紀初的中小學語文、歷史教科書。例如,1905年左右,胡適的國文教師楊千裡就用刪節的《天演論》做國文課本。值得一提的,是廣益書局出版的《新撰小學論說精華》卷二中的《競爭為進化之原則說》,它介紹了達爾文提出「競爭」是進化的原則,文章再由此進一步推演出社會因競爭而進步。
相對於語文、歷史等人文學科熱熱鬧鬧地宣揚進化論,同一時期出版的中學博物教科書,卻顯得頗為冷清。從目前所知道的歷史事實來看,其原因之一是:「嚴復版」的進化論更集中關注的是社會變革、種族存亡等政治命題,以這種面目出現的進化論,一定程度上會影響人們對它博物學教育價值的判斷。在清末《欽定中學堂章程》中,規定中學堂的博物課內容是動物狀、植物狀、生理狀和礦物狀。該章程對博物科教法的敘述有:「……在據實物標本得真確之知識,使適於日用生計及各項實業之用,尤當細審植物動物相互之關係,及植物動物與人生之關係。」可見,「尚實」是這一時期博物課的宗旨,「適於日用生計及各項實業之用」是其目的。基於這種指導思想,近乎政論綱領的「嚴復版」進化論在中學博物教科書中不受重視也是可以理解的。
事情到1907年前後發生了變化。雖然博物課還是那個博物課,但我國的中學博物教科書中卻開始出現進化論的內容,即便是具有官方背景的學部編譯圖書局出版的動物教科書中,也不迴避進化理論。主要有以下原因:一是雖然在清末時統治階級中不少人奉行「天不變,道亦不變」,但是在主管教育的中央機構「學部」,革新力量匯聚,銳意興新學是其潮流。其二,進化思想理論經過多年的傳播和持續的發酵,越來越獲得認同,並且隨著學界對進化論本身的認識越來越深入,其科學理論的原貌也越來越清晰,它在生物學中的重要位置得到認可。
需要注意的是,1907年及其後幾年中學博物教科書中寫入進化理論,是教科書的編者審時度勢而做的增加,是教科書編者超出「課程標準」或「教學大綱」的內容要求所做的創造。到1929年民國政府頒布的高中生物課程標準,才是我國第一次在課程標準層面明確提出生物進化內容的要求。此後,生物進化的內容一直是中學生物課不可或缺的部分。
進化論寫入中學博物教科書的歷程,體現了教科書中的知識是具有「比較價值」的知識——教科書編者需要對日益增長的學科知識進行甄別,選擇那些更有價值的知識安排進入教科書。更有「比較價值」的知識遲早會進入教科書,有的還可能在教科書中佔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甚至會影響到國家課程標準的規定。
回歸生物學屬性
《天演論》出版具有巨大的社會意義,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到,《天演論》不是原版的《進化論與倫理學》,更不是真正的達爾文進化論,而是一個再創作的演繹作品。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中國人對進化論自然科學屬性的把握產生了偏差。
與《天演論》重點關注政治、社會文化不同,中學博物教科書中進化理論的內容重在進化知識的科學普及。在這些教科書中,重點介紹生物進化的歷程、生物進化的證據和生物進化的原因,能讓讀者較好地領悟生物進化的基本事實、觀點。有關進化理論的內容,安排在學習完植物、動物主要類群的形態結構和功能以及與環境相適應的知識之後,以這些基本知識為依託,進化觀點的形成也就水到渠成。從其教育意義來說,它對當時成千上萬的少年獲取生物進化的基本科學常識,由這些科學常識而直達科學的理性、形成進化觀點,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此外,學習進化理論,有助於學生理解博物課中的植物、動物(包括人)都由共同的祖先進化而來,因而能更好地理解生物界的統一性,更好地理解生物和生物學。
清末最後幾年裡,我國中學博物教科書中進化論的出現、傳播,沒有產生《天演論》出版時驚雷炸響般的巨大反響,而是如瀟瀟春雨悄然灑落。春雷驚醒沉睡的大地,滋潤萬物的卻是瀟瀟春雨。此後的100年裡,中學博物(生物)教科書中的進化論伴隨了一代又一代中國少年的成長,對國人理解生命世界、理解生物學,以及形成進化的思想觀念,乃至形成科學的世界觀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