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而偉大》:「非典型」諜戰劇的浮世繪

作者：戴清（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教授、資深影視評論人）

《隱秘而偉大》從開播至今，始終保持著極高的熱度，創造了庚子年諜戰劇的收視/播出高峰，同時也創造了口碑與收視一致、名實相符的創作高峰。它的成功，提供了諜戰劇紮根歷史時代、落地生根的重要創作經驗，其開闊深廣的主旨定位與精神內蘊讓作品不僅在表現內容上、更在美學氣質上超類勝出。

「超類」諜戰劇：

官場現形記與百姓眾生相

優秀劇作往往是超越類型的，《隱秘而偉大》的表現內容遠遠超出「諜戰」，名副其實是一部「非典型」諜戰劇。該劇表現解放戰爭時期上海隱蔽戰線在中共「警委」地下黨領導下年輕警察顧耀東的成長曆程。

「非典型」，首先體現在作品的表現內容上。劇中，顧耀東這位高材生也是上海警察總局的職場新人，從最初盲打誤撞捲入我地下黨的工作，到後來自覺地協助夏繼成、沈青禾援救文化界人士奔赴解放區、解救地下黨、冒死協助發送情報……確實是作品的情節主幹，但這些諜戰「行動」又並不是人物行為的全部。從人物關係來看，圍繞顧耀東，除了與夏繼成、沈青禾等我黨特工的單維關係外，作品還建構了多維度的人物關係網絡，如顧耀東與上海警察總局刑偵二處、一處的同僚、上級的關係；夏繼成赴南京任職後，因尚榮生綁架案牽扯的「太平計劃」所輻射的南京國民政府的整個官場——上海警察局、淞滬警備司令部、上海財政局、南京警察總署與監察局等國家機器中的官僚、警官、家屬，活脫脫一幅風雨飄搖、動亂時局中的官場現形記。國民政府機體的腐朽、潰爛從根基、骨子裡向外發散，瀆職腐敗、蠅營狗苟、草菅人命則是其具體表徵。由此，形象而又深刻地揭示了國民黨統治必然崩潰、走向滅亡的歷史必然性。這樣的主旨立意與定位為主人公顧耀東、沈青禾、夏繼成等從事隱蔽戰線上的革命行動提供了最深廣的歷史時代根據，從而讓諜戰故事落地生根、紮實有力。而不是簡單地表現諜戰事件與行動，陷入傳遞情報、炸毀軍火、護送傷員、運送醫藥等觀眾常見爛熟的連環套中，也避免了一味展現俊男靚女諜戰英雄神勇瀟灑的偶像化套路。

「非典型」的另一特色更集中表現在顧耀東的生活環境——福安弄家中和父母、家人的關係，以及與鄰裡楊一學、福朵、趙志勇等的相處。顧耀東協助夏繼成、沈青禾完成在莫幹山送走文化人士奔赴解放區是一段節奏緊湊的精彩段落。隨著夏繼成赴南京商人，節奏似乎舒緩下來，劇情也沒有按照一般諜戰劇的張弛節奏、進入另一個綴段式諜戰橋段，而是由尚榮生綁架案帶出了楊一學被當成綁匪、執行死刑的冤案上。在這段故事中，沈青禾等中共地下黨出手救走尚榮生的諜戰戲份並不重，重心很快即落在顧耀東、顧家人為楊一學冤案抱不平、籌錢等救助情節上。與前文提及的官場現形記，作品細膩地表現了動蕩時局中民生維艱、慘遭屠戮的百姓眾生相。這樣就為諜戰故事提供了從下至上、輻射到全社會的大時代全景圖，也為主人公認清國民政府的本質、個人信仰從自發走向自覺的精神成長成熟奠定了紮實基礎。

信奉「初心」：

表現人物的精神氣質與人性命運

電視劇是人物的藝術，人物成功了，作品也就立住了，《隱秘而偉大》在這方面可謂技高一籌。人物不只停留在塑造形象、表現性格上，更通過強大的表演陣容、細膩精準的表演做到了見氣質、見情懷，還難得地見人物命運、見深度人性。

作品中無論是主要人物顧耀東、夏繼成、沈青禾，顧耀東的善良、書生氣、羞澀與笨拙，最難得的是這個人物對「初心」的信奉與執著，也是人物最寶貴的精神氣質，這一切被李易峰演繹得出神入化、精準到位。沈青禾幹練獨立，與顧耀東單純如一張白紙相比，她充滿了故事與傳奇，身世又寫滿了慘痛與艱辛，但又都升華為國族大愛、堅毅與勇氣，顧、沈的關係與互動是作品觀賞性的重要方面，應和了年輕觀眾對諜戰人員愛情的浪漫驚險想像。

夏繼成的魅力在劇中獨樹一幟，引領者的地位、父兄般的情懷是作品激發觀眾柔情的重要筆觸，也讓作品區別於一般的單男主戲，也有別於一般的雙男主戲，更不同於一般諜戰戲兩男一女的三角戀情關係。夏繼成作為父兄輩和引領者，在精神氣質上更加厚重偉岸，他們是共和國隱秘而偉大的奠基者，最艱巨的任務和使命總是由他們去擔負、他們的個人命運也更加艱難多舛。恰如他回復顧耀東的問題：你是不是也在那個菜碟子上？在他那裡，正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義不容辭。但如他所願，顧耀東、沈青禾這些年輕人也得以輕裝走進共和國溫暖明亮的生活中。由此看，劇中採用顧耀東的旁白回溯自己的經歷，既有著懷舊意味，也是別樣的憑弔與追緬，它是顧耀東們向夏繼成這樣的傳奇父兄們最深情的回憶、致敬與傾訴，觀眾熱愛、認同顧耀東的成長之路，也便完成了對「隱秘而偉大」的父兄們精神的承繼與皈依。而這一點，正是諜戰劇作為主旋律的一支奇異變奏的精神訴求與藝術鵠的。

反面人物的成功在近年來的諜戰劇中一直有較好的表現，《隱秘而偉大》在這方面也發展了這一優長。劇中國民政府中眾官僚們的形象活靈活現，混世貪財又精通官場人事的齊副局長，同樣貪財精明、全無良心的太太；蠻橫、兇狠又精明幹練的王科達、楊奎，看似溫和、實則狡猾冷血的鐘百鳴，這些人物都塑造得十分成功。人物的橫死與他們各自的追求儼然暗合某種機理，顯示出「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命運轄控。

顧耀東警局的同僚們同樣獲得了豐滿的呈現，刑二處與刑一處行事風格迥異，李隊長為所有警員編織圍巾，肖大頭的火爆、重義氣，胖子、小喇叭就是普普通通的老實人，不精明神武，卻真實可信，他們與顧耀東的友情是警局紛紜亂象中的溫暖和慰藉；肖大頭的重獲新生也再次申明全劇關於「初心」的題旨。同時，在如何對待底層小人物、如何行使警察職責等大是大非面前，讓顧耀東和趙志勇這兩個年輕人（同時是近鄰、同事與好友）的選擇判然有別，兩人也漸行漸遠，有力揭示了人性斑駁複雜的層次與深度；連同美麗的女作家丁放的命運都是令人感慨的。人物命運的沉浮與遭際也帶來對年輕人成長、人生道路抉擇等深刻命題的思考與警示，作品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詮釋了「人不能忘記年輕時的夢想」這一理想主義初心。

對顧家父母、姐姐、楊一學、福朵等平民小人物的善良、寬容、無助的表現，通過生活中瑣碎的細節表現盡出，也正是顧耀東溫暖正直性格的底色和來由。劇中的薺菜宴、顧家父母對監視顧耀東的趙志勇的掏心掏肺都令人動容，顧爸爸對一個小康之家在國民政府統治下每況愈下的憤慨都表現得細膩而有力量。

細節皺褶、精準表演見藝術分寸

一部成功成熟的作品需要全流程各環節藝術技術高水準的結合，木桶的短板是高品質作品所忌諱的，《隱秘而偉大》的成功再次印證了這一公理。該劇的情節、細節細緻成熟，在藝術皺褶、紋理之間充分彰顯藝術火候與功力，恰如燒窯，火候、力度直接決定著作品的成色與品質。

作品的歷史年代感、逼真的環境氛圍通過充滿煙火氣的裡弄、街道、電車等環境、場景元素細緻建構起來，也為人物、故事鋪展了一個自然可信的生活世界。首尾黑白歷史影像資料提供的日本投降、國共領導人籤訂「雙十協定」、淮海戰役、解放軍進上海等等都給人物出場與生活提供了這一令人信服的背景。顧耀東的第一人稱旁白、上海裡弄小老百姓的生活、顧家爸爸、媽媽、姐姐和鄰裡們的海派普通話交談，街上的電車、牆上的廣告牌、街邊店、小販兒、顧爸手中擦拭的南唐皮鞋，一下子烘託出當年老上海弄堂百姓們的生活常態。

此外，顧耀東跑東跑西忙乎的戶籍登記、抓小偷追繳的曬鹹魚、被罰收拾的上海警局廁所、居家男孩兒的樸素穿著、家裡的擺設、亭子間的素樸簡陋、雜亂簡單的露臺……都帶有濃厚的年代感。作品毫不渲染偶像化的生活場景，基本上杜絕了一般諜戰劇熱衷的豪華陳設、百樂門霓虹燈、談情說愛的浪漫天台或是年輕英俊的警察梳著大背頭瀟灑地開著敞篷車兜風……背景、場景的素樸也讓這部非典型諜戰劇有著真切動人的美學氣質。

該劇的表演讓人物生動鮮活、充滿各自的魅力。顧耀東從技能到身心的逐漸成長成熟，在劇中處理得有根有據、絲絲入扣，無時無刻不顯示出編導的紮實細密之功。人物動作、表情、氣質、心理也都有著豐富細膩的展現。莫幹山一段中，顧耀東拼死相搏、來自餘光的力量，不正面表現夏處長的凌厲殺伐、如何制服楊奎，而是以一種帶有冷幽默的口氣點到為止，分寸把握之間顯示出作品的敘事倫理與美學追求。艱難獲勝、劫後餘生，夏繼成為顧耀東的拼死鼎立相助而激動擁抱顧耀東，顧耀東的語言、動作、表情凸顯了他羞澀內斂的個性。演員豐富傳神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十分到位，不只塑造人物、更賦予人物靈魂，顧耀東對「白樺」的解讀，眼中的炙熱、神採與掩飾不住的崇拜都精準到位。在細節設置上，如劇中夏繼成和顧耀東一起吃菜泡飯、修窗戶、餵貓等細節並非諜戰細節，看似閒筆，卻恰到好處地凸顯了人物溫暖善良的性情，顧耀東其後的發現也更見其深情。其他珠玉妙筆、包括對白、影像特色，限於篇幅，在此不作展開。

當然，該劇也並非完美，結尾高潮部分的槍戰處理有些火爆，戲劇性、觀賞性雖強、卻有違隱蔽戰線的鬥爭特點和歷史真實。但總的來說瑕不掩瑜，該劇大大超越、深化了諜戰劇的表現內容，為諜戰劇創新探索出新的表現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