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無情卻有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元好問真不負他的名字「好問」二字,他問了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這一問,問出一個千古難題。
情為何物,這個問題問得妙,令人無端地生出一點虛妄的愁緒來。
《窮幽記》中載,小兒坡上草盛,裴晉公常散放幾隻白羊於其中,並說,「芳草無情,賴此裝點。」古人真是有趣,放只羊也風雅,倒是由此生出一個「芳草無情」的掌故來。
範仲淹也跟著附和了,在《蘇幕遮·懷舊》中便說,「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當然這裡的芳草,其實還有另一層意思。斜陽自然是第一等無情之物,夕陽西下,留不住,追不得,當真是絕情,可範仲淹認為,芳草的無情,還在斜陽之上。《楚辭·招隱士》記載「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此後詩詞裡的芳草多與鄉愁關聯芳草接天涯,遠連故園裡,更在斜陽之外,遊子情難達,可謂「無情」
歐陽修也用了這一句,不過,他用的是:「搖搖弱柳黃鸝啼,芳草無情人自迷。」翠柳隨風,黃鸝婉囀好一副春色逗人,春時的草,是嫩綠清新的,細細軟軟地鋪在田野山間,嫋娜多姿,此時的芳草自是無情的,花鳥本就無情,亦不會對人的感情做出任何回應,可人卻迷在這春色之中,不能自拔。
花鳥無情,人卻是有意的,正如杜甫在戰亂之中,「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真真是「看花流淚,見月傷心」了,又有長恨歌中「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這是唐明皇追思楊貴妃之句,這月色還是那時的月色,鈴聲亦是當時的鈴聲,只是伊人不復,怎不傷情?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長恨歌中最喜歡的追思之句當數「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池苑,花柳,本都是無情之物,可唐明皇卻能從這無情的花柳中,看到昔日戀人的身影,若非情深,如何至此?
楚辭漢賦中,詞章華美,總喜歡用,香草美人來代指高潔的品性,其中又以屈原為代表,私以為屈原此人,其實是帶了一點自戀的,他覺得自己的品性非常之高尚,一個大男人,一定要在自己的身上裝滿芳草美佩,才足以顯現自己高尚的人格魅力。在屈原的《九歌》中,湘夫人這一段,就用了大量的香草,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
古詩十九首中的芳草,其中有一句「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是不是感覺句式有些熟悉,沒錯,正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一直到漢代,秋風詞中也有人這樣用,「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這種句法真的很美,明明是喜歡,可他偏偏不說喜歡,反而去寫水邊的香草,水岸的蘭花。可以想像這樣的一位姑娘,她站在岸邊,看到了水邊的香草,可我們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許她在想怎麼做一個香囊送給心上人,也許她在想,春天到了,又是一年,自己也到了該提親的年紀了。可我們只知道,這個女孩子看到山上的樹,水邊的花,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少年。
不思量,自難忘,關於你,我從來都不需要刻意想起。此時,便是道是無情卻有情了。
湘君和湘夫人最後兩句極其相似,「採芳州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和「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 」這時的香草不再是高尚人格的象徵,而是男女定情之物。
物物承情,事事關心。
問世間情為何物,情究竟為何物?還是歐陽修解得切「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無關風與月。」不必怪那夜的月色太溫柔,那日的風聲太撩人,人之一生,本就有情,若是真的對萬物皆無情,這一生來來往往,又有什麼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