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敦煌,文學作品裡有太多典故。它是王之渙筆下「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的大漠盛景,也是曾棨口中「七關蕭索少人行,白骨戰場縱復橫」的肅殺戰場;它是帶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絲路重鎮,它也是餘秋雨筆下「活了一年前」的千佛洞。
文字裡的敦煌,有大漠的蕭索,有集市的熱情,有萬人拜謁的得意,也有痛失經卷的瘡痍。就著前人的筆力,或許每個人都會構建出一個自己夢想中的敦煌。然而唯有當真的站在站在小方盤城遺址的石碑前,看著當年威風凜凜的玉門關化作視線裡小小的殘垣斷壁,和滿目戈壁灘的暗色沙礫,稀落分布在絲路古道上的光禿禿的沙柳時,才能依稀找到一些古人寫下「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時的蒼涼。
念大學時,沉迷《仙四》不可自拔,遊戲通關後一直對場景中的月牙村念念不忘,終於在幾年前打卡了遊戲中月牙村的實景——敦煌。
漆黑的洞窟裡就著微弱的手電光,壁畫上斑駁的人像安靜地審視著往來的遊客;沙塵蔽日的鳴沙山,月牙泉邊的幾叢草記錄著沙中綠洲的生命;駝隊沿著黑色沙礫掩埋的古絲路一直走到沙山腳下,今時的戈壁與古時的商道在時空中重合,戈壁灘特有的暗色沙礫一邊默默被風化,一邊見證著絲綢之路上敦煌古城的興衰變遷。
中信出版集團與敦煌研究院聯合推出的《中國歷史地理繪本·敦煌》就以戈壁灘上的一顆石頭為敘事主體,從河西走廊的形成開始,石頭一路見證戰亂和平交替下敦煌的變遷,從樂僔修行打坐的山洞到萬人拜謁的千佛洞,從繁華的絲綢之路到凋敝的塞外邊陲,為孩子展開一幅綿延數千年的敦煌歷史畫卷。
《史記·大宛列傳》中張騫向漢武帝報告說,「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意思是,月氏人居住在敦煌與祁連山脈之間,這是「敦煌」一詞在史料中的最早來源。東漢應邵注《漢書》中說「敦,大也,煌,盛也」,意思是說敦煌是繁盛的城市。
實際上,早在西漢以前,敦煌就是東西方往來的必經之路,途徑敦煌的商賈也為河西地區的這座城池帶來財富,因此,敦煌自古也是河西地區各大部族的必爭之地。河西走廊曾經生活著月氏、烏孫等遊牧部族,匈奴的徵戰打破了河西地區的平靜,他們趕走月氏、烏孫,並屢次進犯敦煌以南的西漢。
西漢不勝其擾,派出張騫說服被驅逐的月氏部族聯合夾擊匈奴;儘管張騫沒能說服月氏出兵,卻通過兩次出塞聯絡了漢朝與中亞、西亞直至歐洲,「敦煌」的名字就是在張騫出塞中首次出現在文字史料中。
漢王朝沿著西北邊陲建起了漢長城,阻隔了匈奴的不斷叨擾。公元前111年,漢武帝在河西地區設立敦煌郡,並在敦煌郡外建玉門關與陽關,陽關與玉門關成為西方商隊經由絲綢之路前往長安的重要關隘,而敦煌也成為繁盛一時的邊陲重鎮。
「葡萄美酒夜光杯」中,葡萄酒和夜光杯經由絲綢之路來到中原,而東方的絲綢、銅鐵製品也通過絲路進入西方。漢以後,敦煌郡成為絲路上往來商隊重要的休憩驛站,南朝劉昭就評價敦煌為「華戎所交,一大都會」。
莫高窟中體現絲路商旅的壁畫
絲綢之路的開闢,為東西方帶來了商品的交易,更帶來了文化的交流,印度的佛教經絲綢之路進入中國,這在敦煌的歷史中都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
公元366年的東晉,樂僔和尚雲遊至敦煌,雲霞中,鳴沙山的萬丈金光化作樂僔眼中金光中的萬佛,於是,樂僔在附近三危山下的大泉河谷請人開鑿了一個佛窟並在此修行,這就是今天莫高窟千佛洞中的第一個佛窟。
聽說高僧樂僔在鳴沙山上開窟禮佛後,其他的僧侶與信眾也紛紛動手開窟禮佛。後來的佛窟越修越華麗,各種形制的洞窟也漸漸豐富起來。比如莫高窟名片般存在的96窟是大像窟,巨大的佛像足足有9層樓那麼高;建於唐代的158窟中容納著側躺的臥佛,那是著名的涅槃窟;還有建於西魏的285窟,既是頂部如倒置漏鬥的覆鬥頂窟,也是供僧人修行的禪窟。
涅槃窟
洞窟越來越多,洞窟的內飾也愈加豐富,絲路帶來的西方的顏料,讓洞窟中的壁畫變得絢麗起來。僅僅有豐富的色彩顯然是不夠的,想要壁畫長久地固化在牆上,顏料自然不能直接著與巖石上。礫巖崖壁上平鋪粗泥,粗泥幹了再上細泥,最後再塗上白色的底色層,壁畫的「畫布」才算準備就緒。畫師在繪製壁畫時,也要先打紙稿,再將紙稿的線框拓在石壁上,最後再細細勾勒填色。繪畫過程中,紙稿反覆使用,因此壁畫中同樣的圖案造型也能幾近準確一致。
從十六國時期莫高窟第一個洞窟的建成,到七世紀的唐代,莫高窟的佛窟數已逾一千,此後的莫高窟就有了「千佛洞」的美譽。後來的很長時間裡,僧人們在此參禪修行,信眾們在此建立家族佛堂,精緻的藻井,數量龐大的經卷聚集於此,莫高窟也成為名副其實的禮佛聖地。
說到近代的莫高窟,王圓籙與斯坦因是繞不過的故事。
餘秋雨在《道士塔》中評價王道士,「歷史已有記載,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傾洩也只是對牛彈琴,換得一個漠然的表情。讓他這具無知的軀體全然肩起這筆文化重債,連我們也會覺得無聊」。
實際上,王道士是藏經洞的發現者,且發現洞中經卷後,王道士第一時間報了官,可惜並沒有引起官府的重視。第一次碰壁後,王道士並沒有死心,而是騎著毛驢帶著經書風餐露宿地到了800裡開外的肅州(酒泉),可惜酒泉的大官依然沒有到經卷的珍貴。
莫高窟現存經卷
一次次的失望後,王道士只能默默地守著經卷,直到他遇到了斯坦因。斯坦因投其所好地自稱是玄奘的傳人,且據《西域考古圖記》記載,斯坦因帶著官方開據的許可證來運走經書,王道士只好眼睜睜看著斯坦因帶走了敦煌的經卷、絹畫和佛像。
王道士對敦煌的功過,本就充滿爭議。萬千經卷在他手中流失,存放經卷的藏經洞也仰仗王道士籌得的所有錢款得以被妥善保存多年,他已經盡力保護這批文物,只是他太渺小,根本沒有能力守住這些珍寶。在寫給孩子的《敦煌》繪本中,並沒有過多強調文物流失的孰是孰非,而是以小石頭離開故鄉的惜別口吻,講述了這場近代的文化浩劫。
莫高窟現存經卷
敦煌經卷被擄走後的多年,常書鴻因為法國舊書攤上的一本《敦煌石窟圖錄》與敦煌結緣。此後,奮不顧身地來到敦煌,帶著子女紮根於此,用一生的時光守護了敦煌。然而上世紀40年代,敦煌莫高窟已在上千年風沙的侵蝕下變得滿目瘡痍,想要著手修復莫高窟並非易事。
比如莫高窟裡最常見的壁畫,西北戈壁的一場沙塵都可能為壁畫帶來肉眼可見的損傷,即使工作人員已經盡力去保護它,也只能延緩它們消失的步伐。
想要「繼續敦煌」,就只有通過復刻壁畫、雕塑等方式留住敦煌。張大千在主持敦煌壁畫臨摹工作時,主張將臨摹的紙張以圖釘釘在壁畫上,直接印著壁畫描摹;可這樣的操作方式會讓本就傷痕累累的壁畫再次受傷。常書鴻接過壁畫保護工作後,開始帶著當時中國最出色的一批畫家以西式繪畫中打線、找構圖關係的方式,靠眼力臨摹牆上的壁畫。
段文杰在285窟臨摹
臨摹,就要求復刻壁畫,即意味著這些當時擁有出色技藝的畫家們必須摒棄想要創作的渴望。
《敦煌·眾人受到召喚》中說,「在藝術家對於自我、個性最為看重,他們卻在臨摹敦煌壁畫時將自我、個性小心翼翼地藏起來,謙卑地去體會一千年前畫師們落筆時的構思與喜憂。這條路註定更加艱難,甚至會讓他們的一生都默默無聞,他們卻義無反顧。在他們心目中,臨摹本身也是一種保護,一種研究。」
到了今天,因為要保護敦煌,每日開放的洞窟數量有限,所以即使親自去莫高窟打卡旅行,也很難一次走遍所有的洞窟,但數字敦煌讓看完所有洞窟成為現實。
2017年清明,慕名去莫高窟打卡的我先在莫高窟數字展示中心通過球幕電影觀看了以莫高窟主要洞窟為主題的紀錄片《夢幻佛宮》。當視線一點點自下而上地看到著名的九層樓(96窟)裡高達35.5米的彌勒佛時,所有的詞彙都變得無力,除了震撼還是震撼。
九層樓(96窟)
敦煌藝術所第一位所長常書鴻的遺願是,「保護敦煌,研究敦煌,弘揚敦煌,繼續敦煌」,借著愈加先進的數位技術,後世人應該再也不用擔心佛教藝術瑰寶消失於風化中了。
四月清明時,南方的茶樹已嫩芽滿枝,整個敦煌依然不見一點綠意。可看著絲路古道上小心翼翼觀察戈壁灘砂石的少年,以及捧著《中國歷史地理畫卷·敦煌》做遊覽指南的孩子,誰能說這裡「春風不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