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樓倒,新樓起,這幕興衰光景是我們對城市固有的記憶。工業化進程的加速令詞義上本該匿身黑暗的廢墟肆意暴露在都市中央,就像一群無依的幽魂被定身在了不屬於它們的地方。作為一種被邊緣化的異質空間,廢墟憑其獨特的承載捕獲了無數凝視與迷戀,這其中自然不乏來自電影人的記錄與反思。
時代變遷、物是人非、炮火轟鳴、底層邊緣.在影像中,廢墟常作為這些敘事場景的重要置景來定義整個空間的狀態——混亂、恐懼甚至虛無。正因其殘破不全的屬性,觀眾才能充分利用想像空間,寄託更多無處安放的情感,以此得到藝術審美上的救贖。
「靈魂若要了解自己,它必須凝視自己的靈魂。」而一座城市若要自省,它必須從散落一地的殘磚敗瓦中為現世之人召喚歷史記憶。無論這份記憶裡是戰爭創傷、文明衰退還是身份迷失,人們都試圖撥動廢墟上空凝滯不轉的鐘表,回溯這片土地上曾歷經的更迭、曾承載的壓抑、曾迴響的哭喊、曾渴望的救贖。我們就這樣遊蕩在城市的碎片之中,然後被真相吞沒。
對於希臘導演西奧·安哲羅普洛斯來說,故鄉的常年戰亂塑造了他永恆的敘事母題。在電影《尤裡西斯的凝視》中,為了尋找巴爾幹電影之父馬納基斯兄弟留下的三卷未衝洗的膠捲,導演A從希臘出發,踏上了橫越整個巴爾幹半島的長遠路途。比起單純的工作委託,這更像是他找回自我身份認知的一段返鄉尋根之旅,反覆的邊境跨越就像時間線波動一般,一瞬之間他回到童年,以孩童視角重新見證了家族的變遷;下一瞬他直接化身為一戰期間的馬納基斯,為躲避普羅夫迪夫警方的追捕,他順著河流劃向希臘,沿岸的高樓平房卻早已被炮火摧殘至滿目瘡痍;再一瞬他重回1994年這一現實時間線,在躲避塞拉耶佛上方的空襲之後,他一路波折最終找到了保管三卷膠捲的洗印專家,此時的城市籠罩在黑煙與濃霧之下,一步步走向分崩離析.安哲借導演A的雙眼所見完成了近一個世紀的濃縮式記錄:凡視線之及,表象之下皆是哀鴻遍野。
電影的高潮段落髮生在20世紀末的塞拉耶佛,導演A第一次抵達這裡時,雖然鏡頭沒有直接瞄準戰爭雙方的交火衝突,但它於細節處詳盡展現了這座城市正在遭遇的重創:裸露至僅剩鋼筋架構的高樓即將頃刻倒下;黑煙炙烤後的磚牆宛如死神的下眼瞼低語著孤魂的哀怨;道路上不復往日的生機,只偶見惶恐的民眾在一地碎瓦和滿街鐵絲網的阻隔下跌撞逃亡。安哲不施雕琢冷靜克制地還原著那個時代物質與心靈的雙重廢墟,觀眾恍惚以為時間線還停留在20世紀初,因為縱使時空在導演的股掌中跳躍,戰後的廢墟狀貌卻在一個世紀內都沒有發生改變,舊時代的幽靈依舊逡巡於現世的某處角落上方。
廢墟同樣預示著故事將以悲劇作結。洗印專家成功配製出顯影液並最終洗出三卷膠捲,導演A的使命也就此完成。之後他與專家一家人在霧氣瀰漫的城市廢墟中漫步,本該是一片靜謐與祥和,遠處卻突然傳來了軍隊的訓斥與槍聲。不久後,專家一家人便永遠長眠於這片是非之地上了。安哲將故土廢墟中輪迴上演的慘案濃縮至近三個小時,破碎物象的呈現留存了時代創傷,折射出歷史真實,同時也讓身處和平年代的人們得到藝術上的排遣與淨化。唯有不時對這些時代遺留物予以凝視,我們才能切切實實地銘記過去發生的故事。
殘垣斷壁,荒無人煙的工廠,被黑暗霧氣繚繞的廢舊住宅,隔斷在世與彼岸的工業塑料膜.這些元素建構了黑澤清電影中非日常恐懼滋生的異化空間。肉身無因的墜落,靈魂離心的吞噬,每天都在重複上演。
不論是受年代創傷、特攝熱潮還是純粹作者觀念的影響,黑澤清操縱的恐懼並非以獰惡面目或鮮血淋漓示人,他偏愛將故事的關鍵段落,安置在充滿末日廢墟意味的空間實景中。荒涼空曠處,一切推動社會系統正常運轉的規則盡數失效,個體孤身駐足於工業廢墟前,人性脫軌扭曲直至遁入虛無,恐懼便從空間隙縫與思緒深處伺機而出。
在電影《迴路》中,東京最終淪為一座死寂的空城,廢墟的產生不因戰火,只因人的內心被孤獨與絕望蠶食鯨吞,唯有牆面留下的黢黑人影還迴響著生命曾存在的訊號。
網絡幽靈布控了這一切。
千禧年之際,它以裂變侵襲之勢統治了人們的生活,假借拉近人類距離這一使命,卻締造了比永久的死亡更無盡的孤獨。當接上網線那一刻,一句令人不寒而慄的文字便躍於屏上——「想和鬼魂見面嗎?」詭異寒暄過後,一段仿佛能催眠世人的監控式影像便開始無間斷放映,畫面中的人們囿於四疊半陷入驚詫與頹敗,觀看者潛意識裡同種悲觀情緒便被調動出來。一旦被幽靈縛住,他們便會撕掉象徵禁忌的紅色膠帶,闖入密室凝視魂魄,然後靜靜等待自我的湮沒。
被幽靈蠱惑的前輩在居所牆壁上寫滿了「救救我」的字樣
男大學生亮介同樣收到了來自網絡幽靈的邀請,他開始向學校研究所的前輩們尋求電腦操作上的幫助。黑澤清借亮介與前輩吉崎的對話道出鬼魂出沒的機制:容納幽靈的空間是有限的,當再也容不下的時候,幽靈便會脫出,入侵現世之人的世界。此時鏡頭相繼展現了一片小型人為廢墟的生成過程:當一幢住房被遺棄,建築工人會在房門四周貼上紅色膠帶,仿佛打上了即將被拆毀的標記,而後幽靈在密室中開始顯現,直至膨脹溢出。當工人們最終將房屋拆毀,幽靈便從中掙脫束縛,在廢墟上進行了陰陽兩界的轉移。這一機制的設定預言了網絡時代大批人群心智的異化。「太接近就會死亡,太遠又會走近。」他們將自己永久封閉起來,個體存在的痕跡愈發模糊,直到被世界遺忘,化身成為一座個體廢墟,陷入永恆的孤獨。
散落在廢墟上的紅色膠帶與網絡接口預示著幽靈入侵現實
而在東京徹底淪陷之後,主角們作為倖存者乘上逃亡的摩託艇,身後濃煙滾滾的都市已成一團死黑的剪影。這不是人類為了一己私慾挑起的戰爭,這是無盡的孤獨迴路催生的城市死亡,而後鬼魂在上空盤旋亙生。黑澤清的廢墟意象具有表現物質世界崩塌與個體痕跡摧毀的雙重性,雖滲透著冷血悲觀的態度,但它不會像網絡幽靈一般鉤織孤獨的迴路,而是創造一則警世寓言:不要將自己真正的面目與心性掩埋在科技布控的廢墟之中。
影像延展了我們的生命經驗,當我們穿過銀幕在廢墟前駐足時,雖然它的出現往往預示著黑暗面,但我們會因其殘破的宏大獲得一段驚顫體驗,才能夠重新認識到這份破壞力的時空必然性以及自我的渺小。時代創傷的車輪不會停止轉動,影像記錄、療愈與醒世的使命也不會走向終結。
本期撰文
廖佳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