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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黎採
黎採,本名蔡黎彩,漢族,湖北建始人,編輯。迄今發表散文作品20餘萬字,作品散見於中國作家網等媒體。現就職於建始縣融媒體中心。
作品欣賞
採採蓼花
秋漸深,蓼花次第開放了。
山野裡,到處都有她們的身影。一串串,一叢叢,一片片,紅豔豔,輕盈盈,嬌媚媚。於我而言,低頭看見蓼花,是一種什麼感覺呢?還真是說不清,我只能說,就像抬頭就遇見彩虹一般美妙。
蓼花是花,也不是花。蓼花也稱葒草、水葒、紅蓼。「山有喬松,隰有遊龍。」 蓼花,即那根被古人叫做「遊龍」的草,自《詩經》中走來,亭亭嫋嫋,繽紛了幾千年的時光。
秋天裡,蓼花仿佛再也按捺不住一顆熱烈激蕩的心,傾盡所有的靈氣,乘風破浪般地,衝入紅塵之中,化為朵朵紅花,在秋風裡搖曳,在秋雨裡靜默。花朵是那樣小巧那樣可愛,像羞答答的眼波,如恍惚惚的幽夢。任你心似寒冰,也頓生縷縷溫情。
多少次,我在村莊裡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四處閒逛。若是停下來了,可能就是看見了蓼花。那是一種心甘情願的停。沒辦法,誰叫我無可救藥地迷戀蓼花呢?不過,我估計蓼花一點也不喜歡我。因為我一陷入迷戀,就會做出傷害蓼花的事——我採蓼花,採了又採,採上一大束,拿回家,泡在玻璃瓶中。一抹紅顏,滿屋清雅。我微笑地做著這一切,我簡直陶醉了!蓼花呢,無可奈何地住進人的家,不情不願地美給一家人看,當真是「我見猶憐」,楚楚動人。
我採蓼花,是為賞而採。還有一種採,是為吃而採。採些蓼花用來泡柿子。那些年,鄉村裡許多人家都做過泡柿子。迎著暖暖的秋陽,爬上高高的柿樹,摘下一筐青黃青黃的半熟的柿子,再採些蓼花,分別洗淨,然後一起裝入罈子裡,加清水泡著,密封。過二十天左右,蓼花就完成了人交給她的秘密「使命」——暗中施展「功夫」令一個個青澀的柿子成為農家人舌尖特有的美味。開壇,撥開蓼花,取出柿子,刮去表皮,咬上一口,柿子的澀味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滿口的清脆與甘甜。仿佛平淡的日子一下子都跟著變得甜滋滋。那甜呀,是物質匱乏的年代裡一絲甜徹心扉的甜,一嘗永難忘。
如今,家鄉那些老品種柿子樹已所剩無幾。也沒有幾戶農家依然在秋天做一壇泡柿子了。當然,也就沒有什麼人在秋天裡採蓼花了。蓼花呢,早已忘記了前塵往事,一年一年,從春天啟程,蓬蓬勃勃地生長,抵達秋天,便一絲不苟地開花。有人採,蓼花不會躲閃。沒人採,是蓼花的福氣。
我也好多年不採蓼花了。離開了鄉村,久居城市,看見蓼花的日子,越來越難得了。如今,不論在哪裡看見蓼花,我都只安安靜靜地看著那些跟記憶中似乎一模一樣的花朵。
看著看著,我就看見從前那個採蓼花的我。我採呀採,在老家的屋後;我採呀採,在村頭的小路邊;我採呀採,在山腳下的清溪畔……我的長裙在陽光裡映著蓼花的倩影,我的頭髮和著蓼花一起在風中輕舞,我的思緒散落在蓼花叢中,我的歡欣隨著蓼花一同綻放……我採了一束又一束,花影在我眼眸裡閃爍,清香在我呼吸裡流淌。我舉著一束蓼花在田野裡如風一般地奔跑,花瓣紛飛,詩語飄灑。我仿佛就這樣採了好些個秋天的蓼花,童年就過完了。仿佛只有一瞬,就過完了。我忽然感到,天地之間,蒼遠遼闊得近乎虛無,我孤獨的影子被一陣大風颳得很瘦,很瘦。
我想回去,就算是在夢裡回去一次,也好。去把那些親親的蓼花再採一遍,把那些簡單的快樂一一拾起來,密封,凍住,保鮮。就像把一部分自己保鮮。
我還看見,村裡的玉姐、萍姐、敏姐,七嬸、六嬸、大嬸以及侯婆婆、康婆婆、楊婆婆也在採蓼花。她們在鄉村的各個角落採呀採,表情很模糊,動作快狠準。她們採蓼花時在想些什麼呢?她們的腳步踩在了誰的心上?她們的身影溫柔了誰的蒼涼?她們都不知道自己如蓼花一樣美,美得樸素又高貴,美得低調又神秘。她們只是低著頭彎著腰不停地採呀採,採了一束束蓼花,放在竹筐裡,或是拿在手裡,慢慢悠悠地往家走——她們就要大顯身手,讓蓼花去遇見柿子,釀造生活的甜味。她們,各採各花,各做各的泡柿子,各甜各家人。這甜,穿越時空,在一村一村人的唇齒間久久留著清甜。
遠去的蓼花,眼前的蓼花,重疊,交織,如夢,如幻。蓼花不語,我不語。有些東西,一出聲就碎裂了。有時,靜默是最虔誠最質樸也最深刻的交流。
那個在蓼花間發呆的我,不知從何時起,對蓼花生出了羨慕之情。每一秋,蓼花都綻放,好像從來不曾枯萎,好像始終是活力滿滿的樣子。而我,在人間行走,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啥作為也沒有,徒留一紙空文。
是的,我常常感到空。曾經的理想,如雲一般下落不明;曾經的愛戀,如風一樣不知所蹤。像我這樣的人,走遍了萬水千山,歷經了千辛萬苦,終於把自己走空。有點可笑。那就一笑而過。
空也不是件壞事。空了,或許就懂得了慈悲。目之所見,萬物生長,或是凋敝,皆是風景。一朵蓼花,在我眼裡,不再只是一朵花,而是一個世界。敬畏之心,油然而生。我的雙手,臨花輕顫。我的歡喜,更勝從前。
蓼花,遍地蓼花,一再枯榮,一秋又一秋,風姿不改,從容自如。蓼花明明是一副不問世事、無憂無慮的樣子,卻也擁有叫人心潮蕩漾、情絲飛揚的本領。不信你看——
「蔟蔟復悠悠,年年拂漫流。差池伴黃菊,冷淡過清秋。」 蓼花的雅致,化為鄭谷眼裡一抹淡淡的清愁。
「淡煙楓葉落,細雨蓼花時。」蓼花帶雨,在文天祥的心裡暈染出萬千風情。
「曾向江湖久釣遊,極憐紅蓼滿汀洲。」一個憐字,道盡了舒嶽祥對蓼花的深情以及藏不住的絲絲惆悵。
「花穗迎秋結晚紅,園林清淡更西風。織條盡日差差影,時落釣璜溪水中。」 蓼花那參參影的呀,不由分說地勾了宋祁的魂。
「晶晶紅染累垂糝,嫋嫋涼搖軟弱枝。」蓼花一搖,就搖軟了董嗣杲的心。
「秋到梧桐我未宜,蓼花何事已先知。朝來數點西風雨,喜見深紅四五枝。」蓼花,在宋伯仁的心中,開成四五枝喜悅。
「老作漁翁猶喜事,數枝紅蓼醉清秋。」蓼花數枝,如醇濃的酒,醉了陸遊的清秋。
「紅蓼花繁,黃蘆葉亂,夜深玉露初零。」繁茂的蓼花,溫柔了秦觀的失意。
「紅蓼花香夾岸稠。綠波春水向東流。小船輕舫好追遊。」蓼花的芬芳,終究沒能化開晏殊的兩眉愁。
蓼花,在時光深處的扉頁裡,在唐詩宋詞的筆墨裡,搖曳生姿,風採絕然。於詩詞中「採」蓼花,每一「朵」都別有韻味,驚心動魄。
那就繼續採。「露華悽冷蓼花愁。」「梧桐落,蓼花秋。」「數枝蓼蕊吐芳叢。」「秋色在何許,蓼花含淺紅。」「蓮花雨,蓼花風。秋恨幾枝紅。」「蓼花楓葉萬重灘。」「蓼花楓葉忘西東。」「蓼花楓葉雨霏霏。」「蓼花迎路舞西風。」……花影綽綽,忽遠忽近,時濃時淡;詩意漫漫,縱橫時空,起伏跌宕。花,亂了人的情絲;人,攝了花的魂魄。花也是人,人也是花。
忽地,我笑了。如秋風裡的蓼花一樣,笑得了無煩憂。浮生一夢,誰都逃不開命定的羈絆,所有的悲喜,都是生命的底色。正是這些底色的交融、碰撞、沉浮,才於漫漫無盡的時空裡,於最純的歡喜裡和最深的孤寂裡,悄然綻放出一種真實而絕美的「花朵」——它可能是一首詩、一闋詞、一幅畫,也可能只是一抹微笑、一滴眼淚、一聲嘆息……是它們,組成了完整的生命。是它們,靈動了平淡的生活。你採或不採,它們都在那裡,閃耀著人間某些情懷與思想的光輝。你懂得了,你就釋然了。
閉上眼,有一個我回到那個生我養我的村莊,那裡四野開滿蓼花,秋風起,花輕搖,香飄遠……
採採蓼花,悠悠我心。
本期點評1:餘良虎
採採蓼花,悠悠我心
《採採蓼花》是一篇詠物抒情散文。作者借用樸實無華的蓼花抒發自己思鄉情懷。文筆清秀含蓄,情感飽滿。透過「一抹紅顏,滿屋清雅」,讓人充分感受到「一抹鄉愁」漫過心湖。那是一種久違的美麗邂逅。
蓼花,是一種平凡的野花。在作者筆下,蓼花卻是如此之美。至於美到什麼程度,作者巧妙地運用一個比喻讓你讀了會怦然心動。「於我而言,低頭看見蓼花,是一種什麼感覺呢?還真是說不清,我只能說,就像抬頭就遇見彩虹一般美妙。」這就是語言藝術的魅力,用不著華麗詞藻去粉飾,美感從心底裡由然而生。這應該叫「妙不可言」吧。
採蓼花一是為賞而採,二是為生活所需。作者黎採採蓼花完全是心中所愛。「沒辦法,誰叫我無可救藥地迷戀蓼花呢?不過,我估計蓼花一點也不喜歡我。因為我一陷入迷戀,就會做出傷害蓼花的事——我採蓼花,採了又採,採上一大束,拿回家,泡在玻璃瓶中。一抹紅顏,滿屋清雅。我微笑地做著這一切,我簡直陶醉了!蓼花呢,無可奈何地住進人的家,不情不願地美給一家人看,當真是『我見猶憐』,楚楚動人。」
這是為賞而採,而另一種採蓼花的場面讓人為之動情。「我還看見,村裡的玉姐、萍姐、敏姐,七嬸、六嬸、大嬸以及侯婆婆、康婆婆、楊婆婆也在採蓼花。她們在鄉村的各個角落採呀採,表情很模糊,動作快狠準。她們採蓼花時在想些什麼呢?她們的腳步踩在了誰的心上?她們的身影溫柔了誰的蒼涼?她們都不知道自己如蓼花一樣美,美得樸素又高貴,美得低調又神秘。她們只是低著頭彎著腰不停地採呀採,採了一束束蓼花,放在竹筐裡,或是拿在手裡,慢慢悠悠地往家走——她們就要大顯身手,讓蓼花去遇見柿子,釀造生活的甜味。她們,各採各花,各做各的泡柿子,各甜各家人。這甜,穿越時空,在一村一村人的唇齒間久久留著清甜。」
作者採用比興手法,以吟詠蓼花作為起興,引起對家鄉人民的讚頌,這樣寫,使文章顯得更形象,更含蓄。想必應該是作者寫《採採蓼花》的落腳點吧。儘管文章最後羅列了許多讚頌蓼花的古詩詞,那只不過是一種襯託罷了。
結合黎採在中國作家網發表的大量散文作品,從整體看,她是一個相對穩定成熟的作者。寫作手法嫻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語言幹練,描寫細膩,富於情致;善用比興排比等手法,增強了文章的可讀性和感染力。譬如《像早晨一樣清白》《一夏傾村》《小城醒來》等等,這些作品都算是上乘之作。
本期點評2:盧靜
作者具有敏銳的感受力,文字真摯,行文從容而涵藏韻味,於細微處絲絲入扣,寫得傳神。「於我而言,低頭看見蓼花,是一種什麼感覺呢?還真是說不清,我只能說,就像抬頭就遇見彩虹一般美妙。」這樣的句子直擊人的靈魂深處,一筆點醒全篇,並引起了讀者的好奇。再如小花「像羞答答的眼波,如恍惚惚的幽夢。任你心似寒冰,也頓生縷縷溫情。」撮人心魂,不乏高明,讀者會心一笑的同時,會遐想無盡。
文字之所以感人,因採擷於黎採心井的最深處,樸實純潔甚至隱秘的情感。
娓娓道來的句子,不經意間,透露出她內心流動的熾熱。生存與生存者,始終在她的視線上湧冒著。「秋天裡,蓼花仿佛再也按捺不住一顆熱烈激蕩的心,傾盡所有的靈氣,乘風破浪般地,衝入紅塵之中,化為朵朵紅花,在秋風裡搖曳,在秋雨裡靜默。」
打鐵一般,蓼花久久嵌入她的生命脈絡。像山野上一層層攤開的日光亦或風雨,作者用細膩的文筆,通過童年採擷中的長裙、頭髮、呼吸、歡欣、呼吸等等,刻劃了蓼花如何熔入她的本真。而多年後再回首之筆,更上一層樓,她與蓼花有著深刻的默契「有些東西,一出聲就碎裂了。有時,靜默是最虔誠最質樸也最深刻的交流。」人世的變幻,使她感受頗深,花亦師,亦友,從容不迫的筆調,正來自於人生霜雪洗滌後的寵辱不驚。同時,一篇散文在陶冶情操中,隱約增廣見聞是受歡迎的。作者處理得不錯。「山有喬松,隰有遊龍。」在接近文章開端處,作者寫道,那根被古人叫做「遊龍」的草,自《詩經》中走來,亭亭嫋嫋,繽紛了幾千年的時光。這裡不僅與文章臨近尾聲時,採來許多古詩寫蓼花驚心動魄的神韻與悲喜,前後照應,通過幾千年時光的縱深,為全文增加了歷史文化的重量,而且關於蓼花的一切眷戀,同自身水乳交融,而「我」又終將溶於千年的生命之流,迂迴縈繞中,一拈筆毫無僵硬之感,抬腕自如,若蜻蜓一點,使全文也水波一般靈動了。
這僅僅是一縷紅。既然蓼花一點點塗了土地,蓼花上方的命運跌宕與生命暗香,也就淌入了更多的人生。村裡的「玉姐、萍姐、敏姐,七嬸、六嬸、大嬸以及侯婆婆、康婆婆、楊婆婆」採蓼花,為給柿子除苦澀增清甜。在作者一筆筆的細描下,村子裡的女人們在物質匱乏的年月裡,一縷縷紅蓼般搖曳著,咽下無數艱辛,甘甜了全家老小。逐層蓄勢之下,黎採對家鄉勞動人民的由衷讚嘆,自然噴薄而出:她們不曉得自己美得樸素又高貴,低調又神秘,只知採啊採……古人曾言,苜蓿一名懷風,時人或謂之光風,風在其間,常蕭蕭然,日照其花,有光採。過去的時間與現在之間的間隔是閃爍著強烈光輝的。作者遙憶嬸子大娘們採蓼花,這擊穿厚重歲月的力量,使上述勞動細節更具感染力,而作者一句句的追問,使一整幅鄉村圖景,綿綿不斷潛入我的心底,而最終也將溶入千年的泥土脈動。
我讀過黎採的一些作品,她頗有靈性,情感充沛,筆法已然嫻熟,以女性的細膩呈上了《像早晨一樣清白》《野有蔓草》《村語村色》等佳作。
黎採,採來了動人的蓼花。通觀此篇,也許,材料的穿插運用,可以更靈活一點,使文章寫出來更獨到而新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