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
從前的十月也是這樣安靜的
秋風乍起,天色微涼
吹來綿密細雨,網住有情人的眼睛
吹來殘破蟬鳴,叫住有心人的思索
秋色漸染,山河閒寂
染遍果實,在曬滿豐收的院兒
染盡樹杪,在夜涼如水的月兒
秋思浸透,蘆葦在畔浩浩蕩蕩
託著詩人的翅膀,詩歌在天空翱翔
託住農人的希望,裝滿喜悅的穀倉
秋,原是一個個儀式築成的
在猶豫和惆悵的自我之中
在微瀾的驚喜與嘆息之中
在山河與故人的懷抱之中
秋,遲緩而靜穆,一個氛圍的季節,最得中國古典氣韻。
氛圍烘託的儀式先是由秋風揭開,它不似冬風般凜冽,不似春風般亂舞,也不似夏風般黏膩。秋風是乾爽而溫順的,一層一層疊進,款款而來,送來陣陣清涼。
尤其在北方,秋風好像溫柔地清洗了夏日的暑氣與燥鬱,平復了人世間的情緒,從而趨向宇宙間的永恆。
秋風,不僅是送來溫度上的體貼,還吹來了草木的凋零,生死一瞬,失重卻更有了重量。
作家王小波曾回憶起秋風帶來的漫長,他這樣寫道,「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隊時,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長得走不完……路邊全是高高的楊樹,風過處無數落葉就如一場黃金雨從天頂飄落……我心裡一蕩,一些詩句湧上心頭。就在這一瞬間,我解脫了一切苦惱,回到存在本身。」
疏疏秋風,生死就這樣直觀地飄落在我們面前,於是生命和時間變得極快極慢,思索不由自主往深處裡探尋,回到最初的懵懂。
夜裡的秋風有了另一番儀式,它總與月亮為伴,帶來樹杪的婆娑,隨著清涼吹拂在金菊與金桂之上,月兒就被烘託出清氣朗朗的靜謐。這般夜涼如水,才是閒情寂寂的好時分。如若林清玄所寫:
在秋日薄暮時分 / 來點小酒
秋日薄暮 / 用菊花煮竹葉青 / 人與海棠俱醉
與秋風同醉,才覺秋深長;與秋風同落,才覺珍重意;與秋風同眠,才覺歲月美。
人常說,春色撩人,秋色宜人。秋色重還是在於它的色彩。
春的色彩是奪目的,樹樹梨白與緋紅,亂花迷眼,心事翻湧。秋的色彩是整齊而沉穩的,山河開闊,心事歸零,能把我們置身在人生之外,從而領略無限生動。
劉禹錫有詩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我想,秋日能勝春朝,在於驕傲的果實,是顏色的黃橙紅交錯,褪去夏日耀眼的綠,還不及冬日蒼老的白。暖暖若晨陽,淡淡若暮月,秋色宜人大約如此。
農家人的秋色是可以曬的。玉米辮稻穀堆,金黃如喜;辣椒柿子,紅火如願;番薯、黃菊、老南瓜,豐收的喜悅都要在好太陽下曬曬。
尤其是徽州一帶,秋山隱隱,白牆黑瓦,留白處被曬出來的秋色填滿,乾草堆得高高的,屋舍間炊煙嫋嫋,橘月亮扁而大 ,這是秋天「滿」的儀式啊。
秋天的顏色還是趨向透明的,帶著些許灰色,秋草染霜,湖畔水波不興,幾處遠山好像在慢慢移動,幾巡雁過,幾句人語疏疏淡淡。
這般秋色仿佛從古畫走來,如似倪雲林的蕭散,也似趙孟筆下的秋華。
山河是被秋色漸染的,染出一片空明。
本想來,秋思該是憂鬱而無力的,諸如林妹妹的「秋花慘澹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又或是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思緒綿長細膩,悲涼景語凝結成悲痛的情語。
可是,萬物在秋天剝落的儀式並非只教我們墜入愁緒的螺旋,而是讓我們在面對浩蕩山河後,生出一種敢遺世獨立的勇氣。
最愛的詩歌莫過於唐人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雖無法斷定詩是秋日所作,但「天地悠悠」一句足夠有秋景的蒼茫浩蕩,氣韻四起;加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一語,又足夠見時間的遼闊,人與時間的亙古。最後詩人獨愴然涕下,整個時空的浩蕩變得悲愴起來,滄海一粟而已,在萬木凋零的秋尤甚。
比起陳子昂的悲愴,蘇東坡則曠達得太多。
《赤壁賦》裡客人面臨白露橫江,水光相接,一蘆葦,萬傾茫然的秋景,心生惆悵,哀嘆「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東坡卻不然,正襟危坐說到,物我各有所主,何不與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共自由?曠達之氣蓋過了老氣橫秋,這才是秋思浩蕩的理由。
人們常常都說儀式感很重要,因為儀式幫我們進入某個特定的時空,從而去體會某種特殊的情感。
秋天的儀式亦是如此,只是它非刻意而為之,而是自然而然吹來秋風、結下秋果、蕩起秋思,從而帶我們進入了秋天的語境,體會生命與天地的往來。
鬱達夫說,「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於秋,總是一樣的能特別引起深沉、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這正是秋天的儀式帶我們進入的狀態,一種同萬物復靜的狀態,一種恰似完滿、又恰似歸零的狀態。
半開半醉的秋,你可在其中感受到它的儀式?又可在半夢半醒的儀式裡,體會到了它的黃金年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