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在某次採訪中談到父親對他的影響時,說起過他父親對於「記憶」這件事的看法。
父親對他說,原以為自己還能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但其實那是不可能的了。
因為他發現,當他回憶今早發生的事情,就會在腦海中形成一個具體的印象,但如果他今晚再去回憶早上的事,那時回想起來的就不再是事物原本的模樣了,而是記憶中的那個印象。
也就是說,他每一次回憶一件事時,並不是在回憶這件事本身,而是在回想關於這件事最近的記憶。每一次的記憶都是不真實的,模糊的,都偏離了事實本身,不再是事情原本的樣子。
我們可能並沒有小時候的真正記憶。
所以,博爾赫斯的父親才會說,記憶是一種令人悲傷的東西。
在《考試腦科學》一書中,日本腦科學專家池谷裕二從腦科學的角度說明了記憶的這一特點,即人腦記憶的本質就是「模糊不清」。
我們的記憶原本就是模糊的,有時甚至會消失不見。
這聽上去似乎令人沮喪,然而,如果記憶是精準的,清晰的,那會是一件好事嗎?
在美劇《記憶神探》中,女主角卡莉.威爾斯是一位記憶力超群的「患者」,她患有超憶症,症狀是,她能記住每一件經歷過的事情,記住每一個細節,她的記憶就像掃描儀一樣過目不忘。
雖然這項超出常人的能力讓卡莉成為了警察的好幫手,然而像計算機一樣的超凡記憶卻困擾著卡莉的生活。
擁有一個「記憶準確且不會忘記的腦「並不見得是件好事。拿計算機來說,相比人腦,它是無比準確,不會出錯的。
可說得難聽一點,計算機只是照本宣科、頑固不化、不懂變通。
如果遇到「不吃東西就會死」這種近乎走投無路的危險狀況,依照計算機的記憶方法,最後就只能餓死了。
可我們人卻不會,人腦記憶的模糊性和靈活性對於人類生存來說恰恰有實質上的意義,因為真實世界是非常複雜的,我們的生存環境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複雜的變化。
為了在不斷變化的環境中生存下來,我們必須依靠過去的記憶,還要根據情況隨機應變。
對於生存來說,準確無比的記憶反而無法被有效利用。
人腦與計算機不同,它不會原封不動地傳遞或保存信息。
人腦更擅長使用「排除法」,即不斷排除錯誤,最終留下正確答案。這個過程其實就是在不斷地試錯。
我們之所以常常會感到失敗,正是因為我們在不斷試錯,通過不斷試錯,不斷排除,最後找到那個正確的答案。這樣看來,其實失敗並沒有不好,它只是我們排除錯誤的必要環節。
通過反覆失敗、反覆試錯,並從失敗和試錯的過程中不斷吸取經驗,我們才能最終找到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然後活下去,並走向成功。
在《考試腦科學》一書中,作者池谷裕二把人腦和計算機進行了對比。
其實人腦和計算機最大的區別就是「不確定」,這種「不確定」在我看來也是「可能性」,如果換一個更加積極的詞,那應該就是「希望」。
有了「可能性」,便有了「希望」。
計算機是精準的、嚴密的,它從來都不會出錯。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它卻是死板的、不懂變通的、缺乏可能性的。
而人腦之所以與計算機不同,正在於它能對傳遞信號的強度進行微妙的調整,它可以自由調整所傳遞的信息量,這就是「思考」的源泉。
尤瓦爾 · 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提出過三種人類能夠獲得永生的方法。
第一種就是改變人類的基因,這也是最不現實的方法。
第二種是仿生工程,有機生命與無機生命的結合,就是我們現在所謂的「賽博朋克」。
第三種就是無機生命工程,即創造出完全無機的生命,把個體的思維、意識、體驗、經歷等轉化為電腦程式,永久儲存,永久保留。
你會如何選擇呢?
將自身轉化為程序保存在這世間以獲得永生,劉慈欣所謂的「死神永生」,你又願意嗎?
如果記憶是精準的,一切都是確定無比的,那麼,人活著的意義何在呢?
相比之下,或許還是充滿可能性的生命體驗比較有意義吧。
曾經讀過一段關於作家彼得 · 漢德克的評論文,其中有一段文字,大意是,每個人都只有一生,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活得最多,其實就是感受最多,就是與這個世界的關係最多。漢德克就是活得很多的一個人。
活得很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就是去體驗那些所謂「負面的」或是令人不那麼舒服的經歷,因為幸福美好的體驗總是差不多的,就像計算機總是精準無誤一樣。
雖然完美,但未免有些無趣,浪費了作為一個人的種種「可能性」。
畫家方力鈞說自己就是喜歡生活中的各種「麻煩」,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吧。
人腦的這種模糊性,恰恰提供了人活著的種種「可能性」。
生而為人的樂趣總是藏在那些「意外」裡,藏在那些「偶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