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賭王」何鴻燊去世的消息,一時間佔據了各大新聞的頭條。他當然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有商業傳奇,有愛國義舉,也有四房姨太的「八卦」;甚至一張照片,也可以引出一個族群的傳奇。
何鴻燊與元配夫人黎婉華。何鴻燊是歐亞混血兒,黎婉華是土生葡人。白人金字塔的底層在何鴻燊年輕時期的照片中,「混血兒」的特徵尤其明顯。他的確有異國血統,其家族源頭可以追溯到19世紀後期的香港。用「冒險家的樂園」來形容開埠後的香港並不過分,希望在那個混沌初開的地方碰碰運氣的歐西商賈蜂擁而至,與從華南前來「搵快錢」的鄉民不期而遇。猶太裔荷蘭人何仕文(Charles Henry Maurice Bosman)與華人女性施娣認識同居,生下的孩子起名「何東」、「何福」。何鴻燊就是何福的孫兒。
「賭王」年輕時的照片何東、何福的外表讓人一看便知為混血兒。「一生下來便失去了中國傳統家族、宗族及鄉裡紐帶和網絡」的歐亞混血人在當時的香港被人稱為「邊緣群體」——原因也很簡單,英國人自恃為文明種族,而在中國人眼裡他們卻只是些「番鬼(佬)」。華洋社會均對「非我族類」嗤之以鼻,不願與對方來往,混血族群被夾在中間,自然處境尷尬。
按照1897年的香港人口統計,像何東家族一樣的歐亞混血人有272人。考慮到當時全香港的「歐美人口」一共只有5500多人,這個數字倒也不容小覷。而且,這五千餘人的「歐美人口」其實也不很「白」,因為其中大約半數是來自澳門的「葡萄牙人」。就連當時的英國政府也將其視為另類:「因不斷與異族通婚,家世嬗變,到他們這一代已很少歐洲血統。」在香港,他們與何東這樣的「歐亞混血兒」其實「同病相憐」。在英國統治下的香港權力等級中,歐洲白人高居於權力金字塔的上層,而混血族群在最底層。這與西班牙美洲殖民地頗有相似之處——在那裡,來自西班牙本土的「半島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土生白人(「克裡奧爾人」)反而飽受壓迫,以至於所謂的19世紀初期拉丁美洲革命,其實就是土生白人推翻了「半島人」的統治。
拉丁美洲有「土生白人」,澳門也有「土生葡人」。這個名詞在葡萄牙語中寫作「Filhos da terra」,其意相當於中文裡的「本地人」或「當地人」。澳門華人稱之為「土生人」。有趣的是,葡萄牙本土出身者不被稱為「土生葡人」,葡萄牙的非洲殖民地也沒有「土生葡人」,這是一個只屬於澳門的概念,通常指在澳門居住,或在澳門土生土長的葡萄牙後裔。
西歐勢力進入澳門(16世紀中期),要比進入香港早得多。15世紀葡萄牙人出海遠徵之時,為了減少閒散人員和避免分散男人的精力,國王下令禁止婦女隨船出徵。直到1505年才打破禁令,允許貴族家庭的女性成員隨行。不過,按照16世紀的航海條件和科技水平,從葡萄牙坐船抵達馬六甲海峽以東,少說也需要兩年時間。海上航行風險極大,實際上很少有葡萄牙或歐洲的婦女隨船同行。於是,葡萄牙商人在旅途中常常攜帶男女奴隸,特別是從印度、馬來亞、甚至非洲販賣來的女奴,他們最後往往成了葡萄牙商人的同居夥伴。在這樣的關係中,必定有子女出生。這些子女在大多數情況下,能夠得到父母的承認,並由父母為他們洗禮。這便是第一代土生葡人——有一種說法稱第一代澳門土生葡人由「500名葡萄牙人與500名印度和馬來亞婦女通婚而來」。
澳門舊照對此,早有葡萄牙學者不無感慨地表示:「的確,在東方,凡是葡萄牙人留下過遺蹟之處均產生過十分豐富的基因混合。他們把已十分混雜的伊比利亞半島的葡萄牙的遺傳本底帶到了那裡,又通過他們的葡萄牙—亞洲混血的子女將亞洲大陸上各種不同的基因帶到了那裡。」
買辦的淵藪這個奇特的「土生葡人」群體,很可能就是在中國近代歷史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的「買辦」的最初來源。鴉片戰爭之前,清廷只開放廣州「一口通商」,由於「中土民人與夷人不準私相授受,已為成例嚴禁」,「買辦」就成了洋商必不可少的助手。「買辦」被早期葡萄牙人稱為「comprador」,即採辦者。將《聖經》翻譯成中文的傳教士馬禮遜在他的《中國商業指南》裡寫道,「買辦為廣州外國商人的家務管事,也是泊在黃埔的外商船隻上的管事,他們在這兩個場合的職務是一樣的。船上的買辦要供應膳食,僱碼頭伕和苦力,為船主和船員採購所需物品以及做其他類似的工作」。大約1703年,一位名叫漢密爾頓的洋商就說,他被要求從一位「澳門通事」處購買需要的所有補給品。這位通事「說葡萄牙語」,很可能就是一位「土生葡人」。
廣州十三行貿易所謂「通事」,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翻譯。不難想見,一個「通事」無法包辦貿易過程中的所有口頭交際。因此,用「僑居中國四十年」的美國商人威廉·亨特的話講,「外國人與當地中國佬之間所進行巨額貿易的十分之九,都是通過這一古裡古怪的『洋涇浜英語』去完成的,離了它,您還真是玩不轉」。這種因陋就簡的「洋涇浜英語」不靠譜到什麼地步呢,足可以讓當代的「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相形見絀。比如,土法上馬的「洋涇浜英語」有一句叫做「my Chin Chin you」,其中的「Chin Chin」其實就是廣州話的「請請」,說英語的外國人聽罷能夠不墮入五裡霧中,委實不易。
就像有人指出得那樣,「洋涇浜嚴重地限制了溝通的範圍,並容易造成誤解。在英國人一方,他常常不得不猜測混淆不清的語言;而在中國人一方,洋涇浜英語的知識不能使他理解英語的細微含義」
(施其樂,《歷史的覺醒:香港社會史論》)。
這樣一來,精通中英雙語的「歐亞混血兒」反而有了用武之地。有個說法就是,香港著名的渣甸洋行(怡和洋行)首任買辦蔡星南不諳英語,曾在某次會見渣甸洋行英商班時找小舅子何福充當翻譯。會議上,洋人對何福中英雙語極為流利的能力十分欣賞,並私底下表示願意委任何福為買辦,取代蔡星南。至於何東,起初只在渣甸洋行的不同附屬公司擔任部門助理買辦,後來也不斷擢升,甚至出任位高權重的渣甸洋行總買辦一職。
何東葡國菜的印記世事偏偏就是這樣神奇。在香港,何東這樣的歐亞混血兒與「土生葡人」境遇相當,而今天的何鴻燊家族裡也有著「土生葡人」的血脈。何鴻燊早年家道中落,不得已從香港赴澳門謀生。正是在這裡,他結識了自己的元配夫人,有著「澳門第一美人」之稱的一位「土生葡人」,黎婉華(葡萄牙語:Clementina Angela Leitão)。
黎婉華是一位「土生葡人」話說回來,何東家族雖然有著歐裔血統,但其自我認同卻完全是母系的中國人。這是因為,早期的來港歐洲人恨不得一夜之間就變成百萬富翁,多數人都是25歲左右孤身來港,指望撈到「第一桶金」之後就在30歲左右衣錦還鄉,因此很少考慮攜帶家眷做久居打算。那位何仕文雖然在港居住了十多年(1859-1873),卻也並未與施娣正式結婚。而且,在何仕文拋妻別子離開香港後,何東也是由母親獨力撫養的。所以,何氏家族的家族籍貫跟隨母系,為廣東寶安。與這一現象異曲同工的是,澳門的「土生葡人」,也將澳門,而非遙遠的葡萄牙視為自己的家鄉。
晚清年間曾在德國柏林大學講學的潘飛聲(1858-1934)在1895年及1908年兩次到過澳門,並寫有《澳門雜詩》。其中「白飯晨餐豉與蝦,烏龍尤勝架非茶。發睛黑似吾華種,已見葡萄屬漢家」兩句就活靈活現地展示出了一個習俗與血統兩者都正在「本土化」的「土生葡人」。
與許多地方一樣,「本土化」首先是從飲食習慣開始的。就像一個西方觀察家注意到的那樣,中西方飲食文化在澳門的交融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以至於「澳門的葡萄牙人常常到中國餐館進餐,而中國人也經常進入葡萄牙餐館。在許多比較小的餐館,人們可以同時預定葡萄牙雞和中式炒麵,許多本地小飯館則以這種方式把各種食物混合起來制飯」。久而久之,「土生葡人」的飲食習慣甚至可以「用筷子吃牛排,用刀叉吃米飯」來形容了。
如今的澳門「葡國菜」與正宗葡萄牙菜相比,相對味濃、而且較鹹。另外,主食方面,澳門的「葡國餐」也較多採用米飯,而正宗葡萄牙餐和其他西餐一樣較多用麵包。在「澳門葡國菜」裡貴為招牌菜的「葡國雞」就有著中國菜的淵源。這道菜香味濃鬱、雞肉鮮嫩可口,通常作為全套「葡國菜」的主菜,與佐餐酒配合則風味更佳。雖然名字裡有「葡國」兩個字,其實只是因為澳門的土生葡人廚師,首創性地融會了中式烹調雞的燒法,融入東南亞的香料,最後用西式烹調的烤法製成,再配以來自印度和馬來西亞的咖喱和椰子,與典型的葡萄牙風味的橄欖等食材,締造出了這款地道的澳門美食。
葡國雞值得一提的還有「什錦飯」與「燜烤豬肉」。「什錦飯」是一道中西合璧的主食,以番茄汁調味的米飯為主,配以大香腸片、中式火腿、雞肉、葡萄乾、煮熟的雞蛋、土豆和炸麵包乾等。「燜烤豬肉」則採用中國傳統的燒法,將肉煮熟,放在豬油中炸成焦黃,然後澆上胡椒、藏紅花、桂葉和蒜末之類的調料;這些菜餚自然也難以「撇清」與中國菜的關係。
這恰是澳門「葡國菜」的一個縮影。明清年間的澳門因歷史的機緣成為中西飲食文化交匯融合之窗。隨著歷史的變革和中西文化的交流,澳門「土生葡人」的飲食文化日漸偏離葡萄牙本土,逐漸形成了帶有明顯中西合璧色彩的「澳門葡國菜」。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葡國菜」似乎又是「土生葡人」族群在澳門留下的最為顯著的文化印記。就像何鴻燊家族新生代的歐洲血統越來越淡一樣,如今的「土生葡人」在澳門人口裡的比例不過2%左右。這一族群本身,也正在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參考文獻:彭海鈴:《土生菜:澳門飲食文化的混血兒》,亞洲食學論壇論文集,2011年
李長森:《澳門土生族群研究》,暨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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