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誦非常重要,我們要弘揚中華傳統文化,空口去談,是沒有意義的,你要使你讀的書,成為你精神血肉的一部分,你要把它背下來。有個小女孩,由父母帶著來學詩。我說,你背首詩吧。於是她背,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鬢毛衰。她的父母很不好意思,因為覺得她背錯了。我說,你別覺得她不好,我倒覺得她背得很有效果,脫口成章,聲律就是對的。為什麼呢?「鬢毛衰」和「近黃昏」從四聲上講完全是一樣的。
——葉嘉瑩
文/王小寧
著名旅加學者、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教授、86歲的葉嘉瑩先生,近日在中國語言大學舉辦的「中國古典詩詞誦讀研討會」上發表了題為《談古典詩歌中「興發感動」之特質與吟誦之傳統》的演講,葉先生結合個人的經歷和體驗談吟誦對於文化復興的重要性,鮮活靈動、別開生面,使在場的學者和學生們身臨其境地感受到詩詞,這種中國古典文學形式所具有的不朽魅力。
中國古典文學有一種興發感動的特質,它的傳統是要求讀了以後能從這個作品之中感受到美,而且要讓這個美感在你的內心、在你的感情、在你的心靈中引起一種感發的作用
吟誦,是中國古代詩教的一部分,是中國文化的一種重要的傳統,而近年有斷掉的危險。作為熟稔中西文化的學者,葉嘉瑩先生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著深切的感情,她認為,中國文學,其獨特處非其他文化可比,忽視文化傳統,復興文化便是空談。
葉嘉瑩深情地回憶了早年父親所給予的文化啟蒙。她說,我的家是北京的一個很古老的家庭。小的時候沒有上什麼幼稚園和小學,就是在家裡面,我的父親先教我認字。在認字的時候有一個習慣,常常用黃裱紙裁成方塊,用毛筆寫一個字,然後在這個字的上下左右都畫上一個硃砂的圈。他說中國的文字,常常有破音字,有很多不同的讀音。他在給我講解的時候常常用英文做比較。英文是拼音文字,所以英文在文法上有變化的時候,當一個字做名詞做動詞做形容詞做副詞有變化的時候,它是拼音上有變化。比如:learn,學習。Ilearn Engl i sh.我學習英文,這個learn是動詞。假如換一個說法:Eng-li sh l earni ng i s not di ffi cul t.英文的學習不是很困難,learni ng,learn加上ing就變成名詞了。還有的時候:Heisal earned professor.他是位有學問的教授,learn加上ed又成了形容詞。總之,英文是用拼音來變化詞性的。可是中國的文字是獨體單音方塊字,不能在拼音、寫法上有什麼變化,它是在讀的時候隨著詞性有所變化。比如「數數」,寫出來的都是數目的「數」字,當做名詞的時候念第四聲,而當你念第三聲的時候它就是個動詞。有的時候「數」字還用作副詞。如「shuo」(音碩)——「數問之」,我多次地問他。還有的時候「數」可以當做形容詞用,念「cu」(音促),如《孟子》中有一句「數罟不入洿池」,是繁密的意思。而當「數」這個字念cu和shuo的時候,它實際上是入聲字。
葉嘉瑩說,我們現在的北方人沒有辦法讀出正確的入聲,因為在現代漢語中,入聲字大都被放入平聲裡了。而中國的詩詞,因為古代的作者在寫作的時候有一個平仄的格式、有一個韻律,如果是一個入聲字,古代的作者是按照入聲來用這個字的,它是仄聲,所以今天我們再讀古人寫的這些詩詞的時候,就出現一個問題,我們所讀的聲調有時候是錯的。針對這個問題,葉嘉瑩先生說,現在的國內中小學,課本中選了很多古代的詩詞,老師和學生都以普通話的讀音,這當然並不錯。如果只是在學校裡教書,那麼這種普通話的讀音就可以了,可是如果你要學習古典詩詞,把它當做一種文化修養,建議在這個時候,你雖然不能讀出那些正確的入聲字,但你要知道它是入聲的,你至少要把它讀成短促的仄聲,從而保持它原來的韻律的平仄的美感。中國古典詩詞有一種興發感動的特質,它的傳統是要求讀了以後能從這個作品之中感受到美,而且要讓這個美感在你的內心、在你的感情、在你的心靈中引起一種感發的作用,不是說知道它的意思就可以了的。中國古典詩詞的美是是需要結合著它的聲音,同時在你的心裡產生美的感動的。
牛渚西江,固然是美讀的佳話,而李白的情思和感慨所蘊含的興發感動則是只有浸潤過中國文化的人才能體驗到的一種中國式的情感和認知
葉嘉瑩說,中國吟誦的傳統是非常悠久的。照有文字的記載來看,從《周禮》的時代就已經成型。《周禮》的《春官》中記載當時周朝的教育制度,說太師教國子,國子入學後是「興、道、諷、誦、言、語」。「興、道、諷、誦、言、語」是教學的幾個層次。
葉嘉瑩解釋,興即興起,外物所引起的內心的某種感動。如《詩經》中的《關雎》,聽到了外面雎鳩「關關」叫聲,由鳥類能有如此雌雄和美的生活想到人類豈不也應該有這樣美好的生活嗎?就是興。《詩經》中有賦比興三種寫法,它們都不是死板的、教條的寫作,內心有所感才是一切的基礎。寫詩也好、讀詩也好,只有內心情意興起的一動之間,才是詩的源泉。葉嘉瑩說,這個道理也非常簡單,我們每天要經歷那麼多事情,並不是每一件都能成詩的。
內心有所感動,落實到語言上,使別人也感動。不但能使周圍人感動,乃至千百年後,依然有人會為之感動——如杜甫的「搖落深知宋玉悲」,宋玉的《九辯》在千百年後仍然能使杜甫感動,這便是中國詩歌興發感動所具有的巨大力量。
葉嘉瑩先生說,學詩的人,往往先是並不懂得詩的諸種好處,需要老師通過各種方法把這些好處「道」(音導)出來。吟誦則是非常重要的方法。她說,如果你面對的只是詩歌的文字,那麼詩歌對你來講是遙遠的,如果你把自己的聲音賦予詩歌,那麼詩歌會以它的生命酬答你的。
興發感動的詩歌傳統,也是中國人情志寄託的重要載體。而在其間起著「中介」作用的吟誦,更是不容忽視的一種文化現象。葉嘉瑩先生將詩文的吟誦稱為「美讀」。她認為從傳統的觀點看,可以說,書讀的是否美,是書讀得好不好、有沒有學問的一個標誌。她以唐代李白的《夜泊牛渚懷士》為例:「牛渚西江月,青天無片雲。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餘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她說,為什麼李白到了「牛渚西江」就有這麼多的感慨呢?原來在古代,牛渚西江發生過一個故事。晉朝有位讀書人,書讀得很好,他還會高聲吟誦,他在牛渚西江的船上讀書。一天,正當他高聲吟唱的時候,有位謝將軍從岸上經過,被如此美好的吟誦之聲感動了——一個人修養的厚薄,往往能夠從他的吟誦中體現出來的。謝將軍於是知道這是個有學問的人,所以就將他帶走做官去了。李白作為一位詩歌奇才,在牛渚西江,他自然地想到了這個典故。牛渚西江,固然是美讀的佳話,而李白的情思和感慨所蘊含的興發感動則是只有浸潤過中國文化的人才能體驗到的一種中國式的情感和認知。
葉嘉瑩先生為國學大師顧隨弟子,早年畢業於北京輔仁大學,之後赴臺灣、美國、加拿大,旅居國外教學達近半個世紀。改革開放後,她回到祖國大陸,先後在多家大學講學。她畢生致力於提倡復興中國文化傳統的事業,她以呼籲賡續詩教的傳統和古典文學吟誦為切入,近年來開講座、錄光碟,以耄耋之年、孜孜不倦,足跡遍布海內外高等學府,受到文化界和學術界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