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一八六五期;歡迎關注。
明代是楷、行、草特盛的時代,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明代書家寫行草書可小可大,小如日常的書信、文稿,大如丈二長軸,皆能縱橫如意。楷書則特擅小楷,不能大楷。如文徵明、王寵、 黃道周諸家,小楷皆極精工古雅,大楷則極為少見。又如王鐸,小楷古雅有則,大揩則生硬非常,雖別有拙樸之趣,但畢竟和行草、小楷相去遠甚。從宏觀上看,似乎可做一個判斷:明人不擅大楷。
但是,在明季書壇,董其昌是一個特例。董其昌自詡「最得意在小楷書」(《畫禪室隨筆》卷一),固然是甘苦自知,不過他的大楷和小楷並無懸殊的落差。傳世《千字文》《萬歲通天帖跋》《五經一論冊》《陰符經府君碑卷》等為楷書小字,《崔子玉座右銘軸》《晁文元公語軸》《我行其野軸》《仿顏真卿軸》等為楷書大字,具足高韻。
董其昌《楷書崔子玉座右銘》軸 上海博物館藏
在明代,為什麼會出現小楷獨盛的現象?董其昌又為何能夠一枝獨秀,打通大楷和小楷?
不參死句參活句
以上問題可能涉及很多因素,而有一重要因素恐怕是不能忽視的,那就是小楷刻帖失真而晉唐墨跡難以獲見。
若論小楷,鍾繇、王羲之、王獻之等魏晉法帖歷來為無上範本,明人對此用功最深。然而,魏晉名家真跡流傳極少,所傳者大多為刻在棗木版上或石版上的刻帖。古人無影印技術,除雙鉤響搨之外,摹勒上石然後製作拓本是最為常見的複製手段。
法書墨跡經過刀刻,總有或多或少的失真,而失真的影響對於小楷而言尤為嚴重。之所以如此,是由於刀刻最易失卻精微之處。若是較大的字,細微之處有損,或無損於大局,而小楷點畫本來精微,又如何耐得損傷。
董其昌小楷《五經一冊論》局部(點擊圖片查閱全文)
小楷刻帖最難保留原初的筆法,董其昌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一現象。他說:「餘少時為小楷,刻畫世所傳《黃庭經》《東方贊》。後見晉唐人真跡,乃知古人用筆之妙,殊非石本所能傳。」(《書月賦後》,《畫禪室隨筆》卷一)又說:「小楷書乃致難,自臨帖者只在形骸,去之益遠。當由未見古人真跡,自隔神化耳。宋時唯米芾有解,至今如阿閦一見也。」(《書小楷冊題後》,《畫禪室隨筆》卷一)只有有緣得見晉唐人墨跡,才能看透小楷刻帖失真的現象。在董其昌看來,能從真跡悟入筆法的,米芾之後便再無來者了。
既然刻帖中的小楷與墨跡相去甚遠,那麼應當如何學習魏晉小楷?刻帖是否還有臨習的價值?
董其昌將學書比作參禪,須參活句而不參死句,真跡為活句,棗石為死句。在他看來,如果二者合參,死句亦可成活句。「學書者既從真跡得其用筆用墨之法,然後臨仿古帖,即死句亦活,不犯刻畫重儓之誚,方契斲輪之意。」(董其昌《墨禪軒說寄吳周生》,見吳升《大觀錄》卷九)文中「重儓」,意為奴婢之奴婢。刻帖已與真跡隔了一層,模擬刻帖,豈非去真跡逾遠?
明代書家擅小楷,但多從刻帖取法。墨跡上石,經過刀刻和反覆捶拓,筆畫形態會從飽滿變得單薄,筆畫與筆畫的搭接會從緊密變得疏鬆,結構也因此從茂密而變得鬆散。
文徵明、王寵堪為明代小楷書之代表人物,文徵明點畫細而直,王寵點畫鈍而短,皆取法並強化了刻帖中的某些特徵。文徵明、王寵以刻帖的形態追摹魏晉小楷,自然是「誤讀」了魏晉小楷,不過,也因著這種「誤讀」,他們將刻帖中的趣味發揚到了紙上,從而創造了別樣的境界。這種取法路徑和董其昌從真跡悟入而與刻帖相參是大為不同的。
王寵小楷《南華真經》局部(點擊圖片查閱全文)
大小貫通須得勢
不同的取法路徑導致不同的小楷書法格調,文徵明細勁精嚴,王寵含蓄空靈,董其昌恬淡生動。
諸家不必以高下相判,因為並不能簡單以是否符合魏晉墨跡的真相來衡量書法水準。然而,如果不能逼近真實的晉唐筆法,打通大楷和小楷就會顯得困難重重。
細審敦煌六朝隋唐寫本以及王僧虔《太子舍人帖》、智永《真草千字文》等名家墨跡,小字與大字雖然不能無異,但用筆的肌理並無二致。試將六朝隋唐寫經墨跡展大臨寫,從小字到大字的過渡是非常自然的。如果將《樂毅論》《黃庭經》等小楷刻帖展大臨寫,若無將死句參為活句的功夫,則異常艱難。
董其昌亦有類似的體驗,並從而悟得大字、小字貫通的要領。
他說:「往餘以《黃庭》《樂毅》真書為人作榜署書,每懸看轍不得佳。因悟小楷法,使可展為方丈者,乃盡勢也;題榜如細書,亦跌宕自在,惟米襄陽近之。襄陽少時不能自立家,專事摹帖,人謂之集古字,已有規之者曰:須得勢,乃傳。正 謂此。」(《書舞鶴賦後》,《畫禪室隨筆》卷一)
董其昌小楷《鶴舞賦》局部
小楷可以展大才是好的小楷,榜書如小字般跌宕自在才是好的大字。刻帖裡的小楷是不足以直接展大的,那麼,大字和小字怎樣才可以貫通?恰如文中所云——「須得勢」。
所謂「得勢」,貴在點畫氣脈連貫,筆筆相承,字字呼應。筆勢和筆形密切相關,小楷既經刀刻與反覆捶拓,已與原初的點畫形態相距甚遠,固然呈現出一種新的審美趣味,但是原本蘊含於點畫中的筆勢悄然隱退了。追摹刻帖,固然可以成就一種新的小楷風格,但是如果放大書寫,就難免捉襟見肘。「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蘇軾語),與支離的小楷刻帖很難打通。
董其昌品評王寵說:「近代王雅宜一生學永興書,獨於發筆不似,若其形模,已十得六七矣。」(《石渠寶笈續編·淳化軒·董其昌臨破邪論》)起筆處不能與古人相似,自然影響到筆勢,因為起筆承上筆,收筆啟下筆,對於筆勢的連貫是極為重要的。
棗木趣味成就了文徵明和王寵的小楷,但是也為大字和小字的貫通平添了一重障礙。若要會通大楷和小楷的筆法,先須「得勢」,而這有賴於體察晉唐墨跡的機緣和功夫。
董其昌有緣盡睹項子京家藏真跡,並自詡「吾書無所不臨仿」(《畫禪室隨筆》卷一),所見廣而所悟深,故能深入晉唐筆法,大字、小字一以貫之。在刻帖盛行的明代書壇,董其昌能夠兼擅楷書大字與小字,深層的原因在於他扮演了晉唐筆法傳燈者的角色。
董其昌小楷《五經一冊論》局部(點擊圖片查閱全文)
辨明刀筆有同音
董其昌的書法與書學觀念影響深遠。清人楷書,若論筆法鮮活,深得晉唐古意,首推劉墉、王文治,二人皆深受董其昌的影響。包世臣評劉墉為「華亭高足」,而劉墉亦許其「一語道破」(包世臣《書劉文清四智'頌後》,《藝舟雙楫》卷六)。
王文治對董其昌的推崇則可謂無以復加:「餘嘗謂晉人書如如來禪,唐人書為菩薩禪,宋人書為祖師禪。自晉而後,雖宗風不墜,然無有敢稱佛者矣。惟明董文敏,深證書禪,直入自在神通,遊戲三昧,其殆闢支佛乎?」(《快雨堂題跋》卷五)
乾嘉以後,法書墨跡盡歸內府,而取法漢碑與南北朝碑之風漸盛,碑學由此興焉。鄧石如、趙之謙、康有為諸家楷書沉雄古樸,清代楷書遂另開一番局面。不過,追摹刻帖者,精於大楷者少;追摹魏碑者,精於小楷者少。從取法刻帖到取法碑石,儘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囿於刀刻而少見六朝隋唐墨跡,則是二者共同的問題所在。刻帖之形細而散,其勢難以施於大字,金石之貌遲而澀,其勢難以施於小字。若要通貫楷書大字、小字,問題的關鍵依然是「須得勢」。
隨著百年來魏晉簡牘、敦煌寫本、西域殘紙等書跡的出土,以及博物館制度的建立、影印技術的發展,人們可以見到大量六朝隋唐楷書墨跡。而董其昌從真跡領悟筆法進而與刻本相參的書法觀念,也在新的歷史語境下得到了迴響。
董其昌小楷《五經一冊論》局部(點擊圖片查閱全文)
董其昌力辨小楷刻帖失真,啟功先生亦云:「宋刻匯帖,如《黃庭經》《樂毅論》《畫像讚》《遺教經》,等等,點畫俱在模糊影響之間,今以出土魏晉簡牘字體證之,無一相合者,而世猶斤斤於某肥本、某瘦本、某越州、某秘閣。不知其同歸棗石糟粕也。」(《論書絕句》第十一首)又說:「棗石上辨小楷,如蚊睫操刀,只成諧喻」(《論書絕句》第五十一首)。
董其昌倡導從真跡得筆法,進而將刻帖之「死句」激發為「活句」,啟功先生所說「運筆要看墨跡,結字要看碑誌」(《論書札記》)、「學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論書絕句》第三十二首)亦有相似的理趣。董其昌的論說是對明代追摹刻帖之風的回應,啟功先生則進一步回應了清代的碑學,刀筆之辨因而獲得了新的內涵。
從米芾的「石刻不可學」,到啟功先生的「透過刀鋒看筆鋒」,董其昌的書學無疑起到了承前啟後的關鍵作用。
原題:《刀筆相參,大小一貫——對董其昌楷書及取法路徑的思考》作者:鄧寶劍(《中國書法報》258期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