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拍攝《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前,導演張永新想讓它變得輕鬆、愉悅、年輕。這是他的一次嘗試:「就是歷史劇是否非得講成黃鐘大呂、氣象萬千,它能否用一種更輕鬆的、更易於讓現代觀眾接受的一種方式呈現。」
他做得看起來令投資者滿意。
《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今年年初播出後就受到了市場的歡迎,網絡播放量超過 66 億,豆瓣評分達到 8.1。對於人物的塑造和細節的呈現是讓它受到好評的要素。按照張永新的說法,」基本上達到了我們當初的設想和預期」。後半部《軍師聯盟之虎嘯龍吟》(下簡稱《虎嘯龍吟》)則在 12 月 7 日上線。司馬懿面臨著內憂外患:曹氏家族中的曹爽、曹真等人都從內部威脅到了司馬懿,與此同時,司馬懿還將面臨來自諸葛亮的挑戰。它被視作是下半年最重磅的劇集之一。官方微博透露,該劇上線一天後播放量過億。
然而,與張永新的預期不符的是,他原本希望上下兩部是完整播出的:「但是沒有辦法,精剪下來 80 多集的體量,我們很難在短暫的有效的時間之內全部做完。」
《軍師聯盟》的籌備長達五年,總投資達到四億。2013 年 9 月,張永新和吳秀波第一次就《軍師聯盟》接觸談話。直到三年後它才開拍。這中間經歷了多次推進和拿下,「真的像過山車一樣。」
這是張永新第一次操作這麼大量級的作品。事實上,1997 年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的張永新,在拍攝《軍師聯盟》之前,他的導演生涯「極其不順利」。
「我自己做過場記,做過第三副導演、第二副導演、第一副導演、執行導演。這個過程,其實我們班的同學早早就已經獲得了話語權。我沒有。」張永新說,「所以說我愛惜自己的欲望,更珍惜自己的創作機會,每做一部戲,我必須要讓這一部戲達到一個什麼樣的藝術效果。」
這種珍惜的情緒,在張永新身上表現出了多個不同的維度。他的上一部電視劇《馬向陽下鄉記》以農村為題材。儘管是政治任務,但他同時也從自身、觀眾、以及資方等多個角度考慮。「現在農村劇在電視劇市場裡的生態不是多麼理想的,如果按照一個規規矩矩思路做的話,意味著高風險,這種高風險無論是資方還是創作團隊都是不願意看到的。」
在《馬向陽下鄉記》中這部正統的農村劇中,張永新就嘗試用輕鬆、年輕的語調來講故事。這個經驗被運用到了《軍師聯盟》中。他說如果要自己來概括《軍師聯盟》的故事的話,「我寧可說是這個姓司馬叫懿的人打了一輩子五禽戲的故事。」
五禽戲於張永新而言,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意象。他不厭其煩地在採訪中解釋:「什麼叫虎?什麼叫熊?什麼叫猿?我以為當下的我們面對職場的時候,面對家人面對親情的時候,可能也會無時無刻不在扮演虎氣的東西,猴氣的東西,甚至說在某些場合是熊一樣笨拙的東西。這種種態勢,可以把它引喻為是人的一生。」
「我們只不過用一個姓司馬叫懿的這個人,用他這個故事來做一個詮釋和解讀。」張永新說,這就是讓現代觀眾接受一個歷史故事的方式。
而之所以是司馬懿,而不是其他人,一方面是出於以這個視角出發的故事很少,大多都是以蜀國作為正統的視角出發敘事,另一方面源於司馬懿錯綜複雜的人生經歷和個性。
正史對司馬懿青年的評價是「少有奇節,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伏膺儒教」,而到了晚年,民間語境把他視作了一個陰謀家的角色。從最初不願為曹操徵辟,到最終奠定西晉的基業,司馬懿的故事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空間。
「他身上的複雜性應該說在整個三國時代是比較靠前的。他身上所體現出來功與過這種微妙的平衡,所謂的大智大勇與陰險厚黑,諸種元素集於一身。恰恰從戲劇人的角度也是一個非常值得去奔赴的一個命題。」
《軍師聯盟》因此擁有了寬鬆的解讀空間。最流行的一種是許多觀眾將其堪稱一部古裝職場劇。張永新也將這個解釋照單全收。「假如我們把三國看成一個大的職場的話,那麼在職場裡風生水起的司馬懿,他身上體現出來的正的負的、正的邪的、黑的白的灰的、太多的故事,太多的色調可以提供給我們一種想像。我們既可以在那裡面找到我們自己,也可以給我們警醒,我們可以避免自己去犯什麼樣的錯誤。或者是我們可以修正自己,我們今後再遇到類似這樣的命題的時候會何去何從。」
為了能在司馬懿身上找到這樣一種與當代觀眾的契合點。《軍師聯盟》的劇本兩度推翻重寫。第一稿符合史實卻趣味欠佳,第二稿趣味有所提升。不過吳秀波拿回家給太太看後,得到的評價仍然是沒意思。最後是鄭萬隆推薦了常江,寫出了女性也有興趣的故事。
《軍師聯盟》的編劇團隊由鄭萬隆工作室統領。這個工作室的代表作包括《鐵齒銅牙紀曉嵐》和《京華煙雲》等作品。最終脫穎而出擔任《軍師聯盟》編劇的是 85 後的常江。這是她個人的第一部電視劇。張永新說,她對整段三國的歷史和角色以及古典文化都有深厚的理解,並且能夠把握輕鬆化的方向。
不過,或許是出於爭取女性受眾的考慮,《軍師聯盟》到了後半部分節奏明顯拖沓了起來,變成了家長裡短的路線,前半部分權謀算計全然消失。
對此,張永新的解釋是,「看起來貌似是一個家庭生活,其實它背後依然是一種政治格局下的博弈。包括所謂的柏夫人的入府。當然這是我們的虛構,但它不是一個單純意義上所謂的妻與妾之間爭風吃醋,它背後是司馬懿和曹丕之間的博弈。我以為如果從這個視角來看,可能所謂的家長裡短就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家長裡短,它依然是一個政治博弈的延續,只不過在敘事風格和策略上我們做了某種調整。」
一些糾結於三國史實的觀眾會批評《軍師聯盟》在時間線上存在錯亂,比如華佗和董承的死並沒有發生在同一年。但張永新顯然意不在此:「所有的歷史都是現代史。我們沒有可能完全意義上去克隆或者去復原 1800 年前的那個時代。另外,所有現代人講的故事,總是要折射和投入的是現代人的視角。」
在這個意義上,《軍師聯盟》與傳統的歷史劇有著共通之處。
美國作家羅伯特·麥基在被譽為「編劇聖經」的作品《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Story: Substance, Structure, Style and the Principles of Screenwriting)中說歷史題材最好的方法便是古為今用:「對歷史最好的使用方法,而且也是把一部影片設置在過去,從而使其預算陡然增加千百萬美元的唯一合法藉口,就是時代置換——即利用過去作為一面明亮的鏡子來向我們展示現在。」
以《走向共和》、《大明王朝 1566》為代表的被奉為國內水準最高的歷史正劇也有這樣「以史為鑑」的特點,啟發觀眾思考。張黎在談到《大明王朝 1566》中塑造海瑞角色的意義時就說:「我為什麼提海瑞,海瑞真正的存在的意義不只在於他罵皇帝啊,他清廉啊,反貪啊。海瑞的真正意義在於那六個字——正君道,明臣職。」
不過因為一些原因,這些劇在銀幕上都沒能得到廣泛傳播。這樣的結果顯然不是創作者想要看到的,可是他們似乎也沒有什麼辦法。《走向共和》、《大明王朝 1566》的導演張黎未來的計劃裡,出現了《舞動乾坤》、《九州·羽傳說》這樣的古裝奇幻劇。
有網友今年給在《大明王朝》中飾演富商的演員趙立新留言,希望他多演歷史正劇,趙立新回覆:「哪有歷史正劇可演啊?」
張永新想通過《軍師聯盟》講一個現代故事,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人性本身。「我們用平民的視角來講故事,沒有仰視去看誰,我們也不願意俯視去藐視誰,而是用一種平視來講活生生的人。」張永新說。「所以我們劇中的這些人物都有各式各樣的七情六慾,有不同的視角來看待,所以它就儘可能的更立體化。」
「家國天下可以拍,我們也會拍。假如要是從頭到尾執行的都是家國天下的話,那麼它可能整個敘事上更接近於經典意義上的歷史劇。這點恰恰就是我們有點不甘心,也試圖想往前走一步的一點點嘗試。」
儘管張永新不願意拿《軍師聯盟》和那些經典歷史劇做對比,但他也不是毫無感觸:「《軍師聯盟》有歷史正劇的影子,或者說它能夠變相折射出來一些三國時代的人的精氣神。」
高二的時候,張永新接觸到了導演吳天明的電影《老井》,他專門跑到電影院去看了七遍。這部 1987 年的電影講述了一個農村村莊打井的故事,卻在其中埋下了性、父權、愛情、文明等多個複雜的主題。
也找到了自己之後的方向,希望像吳天明一樣拍一部自己想表達的故事。「看完以後激起了我心中那一團熊熊的烈火,終於找到了一個自己願意去做的人生夢想,就是我能否也像這個導演一樣去拍一部自己想表達的一個故事。」
張永新將三國時代精氣神的一個主題理解成為風骨。「上半部裡崔琰之死、荀彧之死、曹操之死,很多朋友看得熱淚盈眶。當幾位劇中的有風骨的人物去世的時候,觀眾給予了極高的禮讚。也就是說,我們當初在這方面的設置,關於魏晉風骨的禮讚,這種方向看來是得到了觀眾的認可。」
對於群像人物的刻畫,是《軍師聯盟》最花心思的地方之一。他們希望藉助對人物生命終點前的刻畫來表現和還原,以此作為一種對角色的尊重。
在反派人物丁儀死亡之前,他有一場主動」負荊請罪「的戲份,然後慷慨激昂地痛罵了曹丕並轉身就走,「即使像他這樣一個所謂的反派角色,我們也能看到『風骨』。」
題目和文中圖片來自:豆瓣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