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I.科澤 活字文化
1939年的今天,義大利入侵阿爾巴尼亞,這是義大利獨裁者貝尼託·墨索裡尼之擴張政策的結果,阿爾巴尼亞很快便滅亡,其國王佐格一世流亡國外,而整個國家則變成義大利的被保護國。
二戰,是20世紀以來義大利無法迴避與釋懷的創傷。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一起回溯二戰前義大利法西斯崛起的歷史。作為最早法西斯化的國家,義大利的獨裁統治者墨索裡尼與羅馬天主教會最高領導人的媾和,將歐洲拖向深淵,改寫數百萬人的命運。是20世紀早期的絕對權威——羅馬天主教會的默許與縱容,與義大利民眾對法西斯的認同與擁戴,成為醞釀二戰夢魘的溫床。
這一切不禁讓我們想起德裔美籍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在《反抗「平庸之惡」》中的觀點:20世紀的道德大崩潰,不是由於人的無知或邪惡,未能辨別道德「真相」,而是由於道德「真相」不足以作為標準,評判人們當下可能做出的事情。道德需要重建,而重建道德的前提是社會中的每個個體,能夠反抗道德崩潰時代平庸之惡的引誘,不放棄思考,不逃避判斷,承擔起應有的道德責任。
本文摘自美國藝術與科學學院院士大衛·I.科澤(David I. Kertzer)所著《教宗與墨索裡尼》
第十三章<墨索裡尼永遠正確>
這些在家裡一起看電影的夜晚是墨索裡尼一家最快樂的時光。獨裁者討厭家庭聚餐,即便他很少參加。那少數幾次聚餐也被深深的沉默所籠罩,他總是緊張地擺弄著餐叉,用手指將麵包屑碾成粉末。雷切爾的統治範圍不僅包括廚房,還包括餐桌。孩子要是吃不完食物,就會惹她發火。
貝尼託·阿米爾卡雷·安德烈亞·墨索裡尼(Benito Amilcare Andrea Mussolini,1883年7月29日~1945年4月28日),1883年出生於義大利費拉拉省,義大利國家法西斯黨黨魁、法西斯獨裁者,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元兇之一,法西斯主義的創始人。
儘管家裡有雷切爾與他抗衡,但是在這座別墅的圍牆之外,墨索裡尼就不同於其他凡人了。「Mussolini ha sempre ragione」(「墨索裡尼永遠正確」)的口號被無休止地重複著。全國上下,各種建築的牆面上都刷有這行巨大的字母,政府還用這個句子教兒童識字。
為了令自己的美名遠播海外,墨索裡尼還找時間同絡繹不絕趕來的國外記者會面。那些年裡,但凡採訪過領袖的記者,鮮少有人不為他粗獷的魅力所折服。一位法國記者在休息時間說道,墨索裡尼就像是一尊出自米開朗基羅之手的大理石雕像。他敏銳的黑色雙眼能夠奪人心魂,他寬大的嘴巴裡裝點著整齊的牙齒。另一位法國記者評論道,但凡經受領袖雙眼凝視的人,都無法忘記那種感覺:「一雙具有洞見和明判的雙眼,從高高在上的位置洞察,從置身事外的立場判斷。」就像其他人一樣,這個法國人對墨索裡尼在公眾場合和私下會面之間的反差印象深刻:在廣場上,他總是向敬仰他的群眾慷慨陳詞,而私下接受採訪時,孑然一身的墨索裡尼總是顯得那麼深思熟慮,他的回答充滿了歷史和哲學的典故。
曾有一位傑出的德國猶太記者採訪過這位義大利獨裁者,他所發表的採訪不僅篇幅最長,也得到最廣泛的閱讀。1933年,埃米爾·路德維希(Emil Ludwig)在墨索裡尼寬敞的辦公室中對他進行了數次採訪。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墨索裡尼會十指併攏,或者用手託著下巴,手肘撐在桌子上。他會先低頭看看桌子,然後一邊抬頭直視路德維希,一邊回答問題。他特別喜歡引用統計數字,並且精確到小數點後三位。路德維希還注意到,領袖不喜歡浪費,他並不用筆記本,而是將筆記寫在日程卡片的背後。
路德維希也曾親眼見過領袖公開演講的場景,他軍旅式的嗓音令路德維希想起蘇俄革命家列昂·託洛茨基(Leon Trotsky)向人群慷慨陳詞的景象。可是在這幾次採訪中,墨索裡尼從未抬高他的嗓音。路德維希觀察到,儘管他好像聽不懂笑話,卻自有一種冷酷的幽默感。他說,自己祖先裡只有一人令他感到驕傲,此人住在威尼斯,因為妻子的不忠而將其殺害。他之所以令墨索裡尼感到驕傲,是因為在出逃之前,他豪氣地將兩枚威尼斯金幣放在她的胸膛前,算作是她的喪葬費。
埃米爾·路德維希(Emil Ludwig), 死於1948年。德國作家,以撰寫通俗傳記而享有國際聲譽。所寫傳記強調人物個性,被稱為「新傳記派」,是20世紀最偉大的傳記作家。1881年生於德國布雷斯勞(今屬波蘭)。他在大學的專業是法學,卻選擇了作者和記者生涯。
儘管路德維希是個左派人士,但領袖的魅力令他折服。當墨索裡尼表達自己對愷撒的敬仰時,路德維希問道,獨裁者有沒有可能受到人民的愛戴?
「當然可以,」墨索裡尼回答道,「不過他同時也要令人民感到恐懼。群眾熱愛強人。群眾就像女人。」
後來,領袖闡釋說:「於我而言,只要是沒有組織的群眾,就不過是羊群而已。」他們沒有辦法自治。他們不過是些情感和情緒的動物,沒有理智可言,理性的觀點無法令他們折服。「只有信念才能移動山巒,理性辦不到。群眾的動機永遠都不能是……理性。現代人在信念方面具有無限的潛能。群眾就如我手中的蠟,當我攪動他們的信仰,或者當我和他們相交融幾乎被他們淹沒時,我就感到自己成了他們的一部分。」
墨索裡尼說到這裡稍稍停頓了一會兒。他告訴路德維希,那些被他煽動的群眾有時候令他感到噁心。「雕塑家不也會因為沒法將大理石塑造成原先設想的模樣,而想將它砸個粉碎麼?」歸根結底,意思就是:「一切的一切,都要看我們有沒有能力像藝術家一樣操控大眾。」
墨索裡尼、希特勒、東條英機
墨索裡尼的一位早期傳記作者寫道,1932年對領袖來說是完成轉型的一年,從人轉型為面具,從現實轉型為神話。他清楚該怎麼顯得比實際身材(五英尺六英寸)高大,他模仿中世紀軍閥的形象。他的腰圍越來越寬;儘管已經吃得很少,卻還要與家族的肥胖基因戰鬥,他每天都會稱量體重。不過愈發寬大的身形也令他的面部更為飽滿,讓他更像是晚期的愷撒大帝。
在打造領袖的個人崇拜上,政府與法西斯黨都耗費了巨大的精力。1929年,一位身居義大利的法國人驚嘆於領袖肖像的無處不在,他那副堅毅的面容「掛在新聞編輯室、麵包糕點店、美容院、公共電話亭、香菸店……簡直就是一種執迷。你會不禁自問,他是不是連睡覺也擺出這樣一副面容」?
1934年義大利世界盃,墨索裡尼將主辦世界盃作為政治宣傳的機會
群眾的崇拜也令墨索裡尼的自信水漲船高。這樣的場合為數不少,其中一次發生在阿納爾多過世三個月後,一場在羅馬舉辦的儀式令墨索裡尼愈發相信自己命中注定要帶領義大利建成偉業。那是法西斯運動十三周年紀念日。源源不斷的黑衫軍隊伍中既有兒童又有老人,他們組成方陣向威尼斯宮進發。一隊飛機從頭頂飛過,地上為數眾多的樂隊則奏響法西斯黨歌。法西斯黨人的戰吼聲震徹雲霄。到傍晚6點時,飛機已經返航,廣場上卻仍然擠滿了幾萬名搖旗吶喊、欣喜若狂的法西斯黨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老兵、「進軍羅馬事件」的老兵、法西斯青年組織成員、工人、大學生,各個年齡和各種行業的人都擠向墨索裡尼即將發表講話的那座陽臺。歡騰的群眾通過窗戶看到了獨裁者的身影,他舉起右臂向群眾行羅馬式直臂軍禮,樂隊奏起了法西斯黨歌《青年》(Giovinezza),數千人伴著音樂一同高歌。
他們高喊著「領—袖!領—袖!」,墨索裡尼的報紙《義大利人民報》用熱情洋溢的文字報導了這一慶祝活動,並且評論說遊行隊伍猶如「一場盛大的宗教信仰儀式」。當「立正」的口令響起,廣場中猶如雷鳴的喧鬧聲徹底止息,隨之而來的是一片詭異而又滿懷期待的沉默。墨索裡尼沒有戴軍帽,只穿著法西斯民兵制服,向群眾發表了演講。像往常一樣,他用那句標誌性的喊話收尾:「誰是義大利的主人?」「是我們!」幾萬道聲音擰成一股回答道。他要離開的時候,群眾兩次三番地讓他又回到陽臺上,他於是高舉手臂,用羅馬式直臂軍禮向群眾賜福,這些耗盡了情緒卻洋溢著能量和自豪感的法西斯老少才終於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在接下來的年歲裡,全國各地的義大利人將不斷地重複這一儀式。
領袖的個人崇拜之所以具有宗教意味,天主教神職人員起到了關鍵的作用,他們輕率地將法西斯儀式和天主教儀式摻雜在一起。法西斯青年團體中都配備了神父。人數超過四百萬的青年團體成員受到兩千五百名專職神父的指導,而主持這些專職神父工作的則是一位全身心投入法西斯青年事業的主教。他們的職責是確保義大利未來的主人就像硬幣一樣具有兩面,一面效忠天主教會,另一面則效忠墨索裡尼和法西斯黨。
1933年10月便發生了這樣的一件事,一百五十二名法西斯民兵的專職神父被召集到威尼斯宮。在領袖的觀看下,他們演唱了一首專門為墨索裡尼準備的頌歌,題作《為領袖歡呼》:
向不可戰勝的領袖歡呼
您是我們祖國的救世主
無論身處和平抑或徵戰
我們都時刻準備跟從您的信號
您的指示和力量,您的指引和光芒
獻給義大利的新英雄,您是領導人
是我們的領袖,是我們的領袖。
主要的法西斯儀式都從清晨彌撒開始,由小鎮裡的神父或者城市裡的主教主持。彌撒之後舉行遊行或者集會,並且朗讀領袖發來的指示。大大小小的教堂是這些儀式的重要場所,同時也為它們增添了感性的力量。1933年,在「進軍羅馬事件」的周年紀念日的夜晚,領袖的肖像被直接投影到米蘭主教座堂的正中央;這副幽靈般的面容矗立在群眾的頭頂。歐洲歷史學家皮爾斯·布倫登(Piers Brendon)認為:「教宗給人的印象是,義大利天主教會不過是一群做禱告的法西斯黨人;而且他似乎在暗示,市民應該像信徒一樣,最好屈膝跪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印有墨索裡尼頭像的葡萄酒
只有少數神父敢於提出反對意見,然而,無論他們對法西斯政府的批評多麼委婉,都會立即被當地法西斯黨人舉報。許多批評意見在當地得到處理,這些不守規矩的神父會受到主教的管教,可是當主教包庇下屬時,事情就會鬧到羅馬。在義大利駐聖座大使的諸多職責中,有一項便是根據提交上來的這類報告敦促梵蒂岡採取行動。1932年便有一起典型事例,梵蒂岡收到投訴,犯事的是克雷莫納主教教區的一位教區神父。當局要求地方主教進行調查,而這位主教表示神父的冒犯之語不過是小事一樁,皮扎爾多蒙席告訴他這樣的回應沒法解決問題。「這位神父在11月4日發表的演說造成了不好的影響」,這位主教必須安排他利用最近的機會,「發表一番與原先相反的演講」。
幾個月後,有人指控喬瓦尼·蒙蒂尼(公教進行會大學組織的專職神父)是反法西斯分子,於是教宗採取行動,解除了他的職務。蒙蒂尼的父親曾是人民黨的議會代表。他沒有將怒火瞄準教宗,而是指向了皮扎爾多,因為教宗的決議是由他傳達的。他抗議說,皮扎爾多沒有說「一句寬慰、尊重或讚揚的話」,就解除了他的職務。幾年後,當教宗和墨索裡尼的蜜月期已然過去,庇護恢復了蒙蒂尼的職務。蒙蒂尼走過的這些彎路完全無損於他的前途,因為三十年後,他將登上聖彼得寶座,取名號為教宗保祿六世。
保祿六世(Paul VI),(1897年9月26日-1978年8月6日),1963年6月21日—1978年8月6日擔任羅馬教皇。
1932年,墨索裡尼宣布,握手動作(此乃資產階級風俗)將被更具男子氣概的羅馬式直臂軍禮所取代。他不僅要求大學教授宣誓向法西斯效忠,還堅持讓他們在畢業典禮時身穿黑色襯衫。到1934年底,所有的小學老師在校期間都必須身著黑色襯衫和法西斯黨制服。
那年早些時候,義大利再度舉行全民公投。都靈教區周刊的文章代表了所有義大利神父和主教向天主教徒傳達的教誨:「都靈的天主教徒!請將你們的贊成票投給貝尼託·墨索裡尼的政府……反法西斯時代已然結束。」這是墨索裡尼操辦的最後一屆選舉。一千萬義大利人投了贊成票,只有一萬五千人投了反對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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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80年前的義大利,墨索裡尼永遠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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