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自臺灣作家張典婉著述的《太平輪:彼岸》正如片名的提示,影片提供了一次彼岸的回望,一種來自對岸的目光。一個大陸銀幕上鮮見的國民黨/失敗者/臺灣人,對於1949這一特殊年份的回顧視角。這個年份在大陸主流歷史話語中是一個高歌向前的「當代」起點,是振奮人心的解放與建國。同時卻是國民政府和軍隊敗退臺灣,二百萬「外省人」湧入,形成臺灣社會當前面貌的歷史拐點。是「亞細亞孤兒」的隔絕、漂泊和鄉愁的開端。原著《太平輪:1949》打撈起的「太平輪」歷史悲劇,指涉著南渡之殤,家國之痛。這種屬於對岸同胞的歷史悲情,在此岸長期以來卻幾乎是不可感的。對「太平輪」的沉沒事件,大陸觀眾很難有類似蔡康永所形容「我的童年,常常籠罩在這餘燼隱隱約約的紅光裡」的憂傷記憶。或者李昌鈺般對改換了多少人生面目的無限唏噓。作為一部主要由大陸公司投資,需要通過官方審查,最終面向大陸觀眾的歷史片,對於意識形態立場的選取和規避顯得尤為重要。作為一個發跡於香港的華人導演,吳宇森長期處於中、港、臺、西方多者間,一貫避免明確的政治表態。這一回卻要涉及這樣一個年代,要照顧和平衡的是兩岸三地多方歷史觀。如果說歷史題材,戰爭內容,如果不選擇一個視角和立場,勢必造成價值的懸空,歷史的離場。那麼吳導演可謂駕著一艘甫一啟航就搖搖擺擺,小心翼翼又無法靠岸的巨船。
在上半部中,影片歷史敘述開始於「1945年7月,華東戰場」的抗日戰爭。第一個敘事視角的擁有者是抗日戰場上的國軍將領雷義方。結束於「1949年,華東地區,國民黨軍隊被圍困,全軍覆沒」的國共內戰尾聲。時至今日,在國產影視劇中,正面表現國軍將領的抗戰功績已經數見不鮮。在抗戰的敘述中,國軍更有時被作為「我軍」認同。但是由於戰爭敘述和軍人身份,直接指向人物的政治身份和立場。雷義方這位據說以國軍傳奇「帥將」張靈甫為原型,本因濃墨重彩,有明顯指代的將領,很快便從鐵血將軍變成了浪漫儒將,開始了英雄美人的羅曼史。作為這一視角的平衡,加入了內戰時期兩軍對峙時,共軍軍紀嚴明,軍民團結以及遊擊戰爭的描寫。還補充了一個兩軍普通士兵一起烤兔子的溫情場面。雷義方出於個人選擇,戰死大陸沙場,全忠全節。作為對照,生長於臺灣,一口閩南語的左翼青年嚴澤明卻為了理想留在了大陸。影片的主要人物,其選擇實際上都是要投向對岸的。但是最終登上太平輪的人們都有了個人的情感的理由。於真是為尋夫,佟大慶作為遣返的國軍傷兵,更有傳遞上級遺願的任務在身。嚴澤坤返臺為了家庭責任。他們身上的意識形態色彩都被弱化。只有顧太太作為國軍軍屬全家赴臺,而經歷海難後顧家僅剩下一個無辜的孩童。甚至作為大金融資本家的上海交通銀行行長周仲鼎,在慈善晚宴上,面對朋友說出國軍在東北節節敗退,要做好安排的勸告。卻稱自己並不擔心,「也許換一批人還好一點」。這些人的登船遠行,不是面對了什麼令人恐懼的洶洶來勢,抉擇什麼春秋大義。全力一搏只是出於個人原因。影片最終還將「太平輪」悲劇發生的原因更多地歸到喝得爛醉的無名船員上。這是一場因為疏忽而導致的人禍。
歷史被提出,歷史又被掩蔽。這種對於「敵對」「責任」指代的規避,讓國族大義和歷史選擇讓位於個人往事和愛情絮語。但影片也為情緒的出口找到了一個符合多方主流敘述的標靶,那就是軍警鎮壓學生的「反飢餓,反內戰」運動中,建築物上一再出現的偌大的仿佛注視著一切的「蔣公」畫像。還有命令雷義方原地待命的署名「蔣中正」的書信。
歷史劇中人物沒有了立場的選擇和價值的糾結,不再有吳宇森以往英雄片中,亦正亦邪的灰色人物。而是有明顯的隱惡揚善,正邪分明,概念化,空泛化傾向。主要人物除了周表哥是個猥瑣小人,其他基本上都是令人同情的好人。雷義方一身戎裝在戰場雪地裡叼著雪茄戴著墨鏡,懷揣照片和寫日記,以及受不了自己少一條腿,要求完美等設計,並不能構成人物性格的細膩豐富,不足以動人。遠不如「小馬哥」瀟灑和真摯。嚴澤坤做為技術人才,知識分子,是受日本殖民時期教育的一代臺灣人。曾經應徵加入日軍後又被俘,性格應該最為複雜。雖然他軍醫的身份有意避免了直接殺戮中國人的指代,但當他遭遇雷義方時,多少應該具有一些的內心掙扎。他或者是被奴化了,或者還受到家人左傾影響,也許會對國軍軍官不利。但片中的他毫無個性和立場,無論身處何地,只是一味履行醫生職責,心裡只有男女情愛和家庭責任。身份的困境成為身份的抽離。
和《赤壁》類似,《太平輪》上集是下集的鋪墊,上集情節和人物關係作為回憶段落,在下集以大篇幅又複述一遍。歷史既已離場,剩下的就是愛情大戲和災難景象。或如影片英文名《THE CROSSING》的表達,歷史成為布景,這些緩慢的無窮無盡的平行和交叉蒙太奇中表現的三對戀人的故作糾葛的愛情故事登上了前臺。到了觀眾翹盼已久的商業噱頭——海難場面,此時的節奏突然加快直到結尾。太平輪的歷史悲劇至此作為災難奇觀被集中展示。既然消解了歷史,也規避了階級話語,影片中的愛情也就那麼的理所當然。不同於《泰坦尼克》衝破階級藩籬,跌宕起伏的愛情神話,雷周二人天造地設,一見鍾情,迅速成婚。先期赴臺的千金小姐與其說多麼痛苦無力,不如說她是平靜地自然地接受的。很快她就在新家轉起了圈圈彈起了鋼琴,沉浸於浪漫的想像和哀怨的思念裡。嚴澤坤的愛情則是少年相識,海誓山盟,之後同樣是結合後離散,漫長的等待和思念。表現分離的戀人們的思念的方式也同樣是看照片和寫信。只有下層女性於真和下級軍士佟大慶的愛情故事,因為其底層視角,偶然性及宿命感,以及最終的圓滿,容易獲得觀眾的認同。而且這對假夫妻,終達彼岸後,依舊組成了一個奇特的,原本毫無干係的三口之家,這也讓人感嘆動容。影片敘事在這在三對人物間不停切換,事實上間離了觀眾認同,使得形神皆散。同為「史詩愛情片」的《鐵達尼號》和《亂世佳人》,其歷史也被置放於景深處。但前臺的人物只有一對男女,如此才能集中觀眾的認同和對其命運的牽掛。
影片上映前,吳宇森宣稱,《太平輪》「側重不在於歷史,而是通過這個事件寫三個女性為主的愛情故事」。這位曾經以男性情誼和暴力美學為標誌的導演,他的現代俠客世界是民間江湖的暗流湧動,是純粹男性世界裡的萬丈豪情。是以弱勝強,俠以武犯禁的底層抗爭。是甘為道義付出生命的義薄雲天。當他從江湖走向廟堂,觸及大時代時,男性/歷史/戰爭/毀滅的宏大主題,卻讓位於女性/個人/愛情/繁衍的情感故事。剩下的只有誇張煽情的通俗劇,無休無止搖移運動的柔光鏡頭,音樂配合下穿插的言情戲,以及太平輪前慢鏡頭下飛舞的鴿子。無休無止的愛情俗套不等於人性刻畫,刻意為之的糾纏的人物關係,也不等於時代圖景。作為一個生於廣東,移居香港,身份為海外華人的導演,吳宇森的歷史感或許比較輕飄。片子又先後經歷了資方撤資,審查遇阻,編劇改換,吳導演本人罹患重病的重重難關,可謂誕生艱難。不過影片還是有一些值得稱道之處。沉船災難呈現的精彩特效和豐富細節,總體上達到了國內影壇史無前例的高水準。雖然是「代工」製作,但在一部華語電影裡,也足以讓人驚喜。片中表現底層女性亂世掙扎,努力維護尊嚴的表現,具有了一定人性深度。結合特效的俯角大全景鏡頭中從窮街陋巷到富人的客廳,對舊上海灘面貌廣角展示。還有太平輪上過小年夜,鏡頭從頭等艙衣香鬢影的先生太太宴飲、跳舞移到普通艙裡眾平民互相恭賀,分吃麵條饅頭,彈琵琶唱評彈,軟語吟唱《無錫景》,變戲法,水手們吹口琴的濃縮的上海平民社會百態。再到黑漆漆的甲板上,傷兵一派死寂的全景展現。這些都讓影片具有了一些的亂世沉潛,浮生百態的史詩氣質。
影片結尾,穿越大江大海的時代傷痛,劫後餘生的人們在彼岸繁衍生息。原著作者張典婉的養母是沉船事故的倖存者。張在整理母親遺物時候找到一個記事本,上面記滿了「上海時光」。這成了她撰寫太平輪的緣起。吳宇森映現於銀幕上的《太平輪》,打撈出的與其說是沉淪的歷史,不如說只是那些瑣碎的舊物:風鈴,紙鶴,日記本,曲譜,以及隨之發想出的愛情傳奇。只是在如今的「小時代」,面對失卻歷史感的年輕觀眾。這一點打撈,也很快會被消費主義的浪潮衝走,不在大眾文化的洋面上留下一點浮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