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某日,寒風乍起,早晨上班路上,走在前面的一個女孩凍得瑟瑟發抖。她身邊的男孩問:「你沒穿秋褲嗎?」女孩答:「沒有。」她問男孩:「你穿了嗎?」男孩答:「當然穿了,你以為我也傻呀?」女孩含笑用手裡的包輕輕打了男孩一下。
盛夏某日,一個快遞小哥正在翻檢大大小小的包裹,儘管滿頭汗水,但年輕的臉上卻是一派笑容,身邊的快遞三輪車廂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少年不努力,長大送快遞。
這是幽默。幽默之發生,需要一點點機智,加上一點點善意的調侃或恰當的自嘲。幽默會使當事者以及旁觀者發笑,但又不同於看到滑稽或聽到笑話,幽默帶來的笑一般是會意的、輕輕的笑,有點像莊子所說的「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幽默」一詞,據說是林語堂先生發明,他第一次用這兩個字來對譯英文的「humor」,但這並不表明中國人從那時才開始有幽默,只不過在此之前,我們把幽默叫做滑稽。
唇語
太史公的《史記》裡有《滑稽列傳》,記載了淳于髡、優孟、郭舍人、東方朔等人的言談事跡,只不過那些「滑稽」,大多相當於「諷諫」,所謂「言談微中,可以解紛」。同樣是「諷諫」,但更具幽默味道的,是《三國志·蜀書·簡雍傳》裡的一則記載:劉備佔據西川,有一年大旱,糧食歉收,於是下了嚴厲的禁酒令,凡是釀酒者都處以刑罰。有官吏從百姓家裡查抄出了釀酒器具,法官判定與釀酒者同罪。「雍與先主遊觀,見一男女行道,謂先主曰:『彼人慾行淫,何以不縛?』先主曰:『卿何以知之?』雍對曰:『彼有其具,與欲釀者同。』先主大笑,而原欲釀者。雍之滑稽,皆此類也。」簡雍的「滑稽」,比他一本正經地論述「無罪推定」、「寬嚴相濟」的效果要好得多。《蜀書》記事較魏、吳二書為簡,簡雍的傳更不過200多字,而這一段就佔了原文差不多一半的篇幅,足見在史家眼裡,幽默或滑稽的重要性。此外,《孟子》《莊子》《韓非子》中某些寓言故事,帶有一定的幽默味兒。從《世說新語》開始,唐宋以降的筆記野史,都有不少滑稽或幽默的故事。
細想起來,幽默與滑稽,儘管從內容上都能給人帶來笑料,但若從發生原理上講來,是有所分別的。從形式上來說,信手拈來、機智風趣的是幽默,精心編排、抖落包袱的是滑稽;從主體上來說,幽默者之幽默似出於不經意之間,滑稽者之滑稽則是刻意為之;從對客體的效果上來說,幽默使人微笑,滑稽使人大笑,有時甚至使人笑到噴飯、笑到肚子疼。
中國文學的四大名著裡,《三國演義》最為嚴肅,《水滸傳》和《西遊記》有些笑料(如李逵和豬八戒),《紅樓夢》則最是精於「笑道」,林妹妹、寶姐姐、史湘雲等都是富有幽默感的。元春省親之夜,寶玉作詩想不起「綠蠟」之典,寶姐姐咂嘴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寶玉過生日,史湘雲吃醉了酒睡在石凳上,晚上「群芳開夜宴」,玩佔花名抽籤兒,湘雲抽到一枝海棠,題有「香夢沉酣」四字,還有一句詩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便用白天湘雲醉眠的事來打趣她,說:「『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湘雲也很機智,指著架子上的自行船模型對黛玉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因為那次寶玉聽紫鵑說林妹妹要回蘇州去,發了瘋病,指著那隻西洋自行船亂叫,說那就是來接林妹妹的船,直到把它掖在被子裡,說「這可去不成了」才罷,湘雲此時就用了這個「故典」反過來打趣黛玉。這都算得上是幽默,見景生情、信手拈來,讓人會意地一笑。其實大觀園裡最懂得幽默的還是賈母。八月十五賈府一家人賞月,賈母讓大家說笑話,賈政一改平日的不苟言笑,講了個男人怕老婆的故事,說那男人喝醉了酒沒有回家,第二天老婆罰他給自己舔腳,男人舔得噁心要吐,老婆罵他輕狂要打,男人跪下說:「並不是奶奶的腳髒,只因昨晚吃多了黃酒,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賈母便說:「既這樣,快叫人取燒酒來,別叫你們受累。」說得眾人都笑。賈赦本來不得賈母喜歡,此時不知趣,偏偏講了個「婆子針灸」的笑話,最後落了一句「你可知天下父母心偏得多呢!」賈母便道:「我也得這婆子針一針就好了。」懂得幽默的人就是這樣,對幽默的人幽默,以增強幽默的效果;對不懂幽默的人也同樣幽默,用幽默來化解那不懂幽默的尷尬。
賈府裡最善於逗人笑的是鳳姐,她有一副「好剛口」,腦子聰明、口齒伶俐、會講段子,目的不外是讓賈母高興,同時顯示自己的聰明。鳳姐讓人發笑主要靠「說笑話」,以至於有姐妹要求她說個不要太逗的,以免讓人笑得腸子疼。鳳姐的逗笑似乎有些離開幽默而近於滑稽,但她也有不少臨場發揮的幽默橋段。第三十回裡寶、黛、釵三人借了說《負荊請罪》這齣戲,在那裡互相話裡有話、譏刺敲打,「鳳姐於這些上雖不通達,但只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著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薑呢?』眾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吃生薑。』鳳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紅樓夢》裡滑稽者莫過於薛蟠,當然他的滑稽不同於簡雍,他經常是因無知粗陋而製造出滑稽,那等於是「鬧笑話」,譬如他把「唐寅」誤認成「庚黃」便是。不過他有時也是懂得些幽默的,他作的那首《女兒悲》,固然滑稽太過乃至於惡俗,但當蔣玉菡念了那句「花氣襲人知晝暖」時,他便跳起來,說這席上並沒有寶貝,你怎麼說起寶貝來了,該罰。蔣玉菡不明白,他就指著寶玉說:「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麼!」這個包袱抖得應景兒,也就多少有些幽默味兒了。不大通的鳳姐和呆霸王薛蟠在滑稽之餘也不失幽默,足見幽默與滑稽原本是在一條線上,差別只是左一點或右一點而已。
幽默似不經意,滑稽出於刻意,將別人的幽默或滑稽再講出來,則是「說笑話」,自己無意中說了或做了使人發笑的話或事,那就是「鬧笑話」。「鬧笑話」的發生學最值得注意,因為沒有人願意真正「鬧笑話」。避免「鬧笑話」的辦法或許就是多看或多聽笑話,從而知道別人為何鬧了笑話。
明清時代似乎盛產笑話,有人專門把笑話編輯起來,如明代趙南星的《笑贊》、馮夢龍的《笑府》,清代陳皋謨的《笑倒》、石成金的《笑得好》等。據我推測,這些專門的笑話書的出現,不過是在道學日盛而民間世風日下、專制愈厲而士人噤若寒蟬的情況下,滿足底層民眾在夾縫裡勉強笑一笑的需要而已。知堂老人編過一部《明清笑話集》(中華書局2009年版,周作人校訂,止庵整理),據他在引言中說,這些笑話所嘲笑的往往是不通的塾師、庸醫,吝嗇或愚昧的人,另外還有貪官、昏官,其中包括了對封建道德的批判,「即此可以看出中國笑話裡的明朗性與健康性來了」。這些笑話中確有很多是「刺貪刺佞入木三分」的,諷刺那些貪婪、吝嗇、虛偽、讒佞、酷虐之人,以及嘲諷那些不通的塾師、拘泥的儒生、誤人的庸醫,等等,這些無疑是具有「明朗性與健康性」的,但其中也有不少是嘲弄殘疾人、婦女和窘迫窮人的,有的固然也使人發噱,但思想感情上則不足觀。前不久看到有人在文章裡不滿林黛玉用「母蝗蟲」來嘲笑劉姥姥,其實劉姥姥雖貧卻是來賈府「打秋風」的,我們不可能要求顰卿或芹公有什麼「階級感情」。除此以外,還有不少是普通人鬧的笑話,這些也值得一讀,因為我們普通人即便不是太壞也不是太蠢,但由於某些自我意識的過於膨脹,譬如自高自大、自以為是、自作多情、自欺欺人等等,也會鬧出笑話,這裡略抄數則,括號內略評幾句:
——唐朝山人殷安嘗謂人曰:「自古聖人數不過五,伏羲、神農、周公、孔子」,乃屈四指,「自此之後,無屈得指者。」其人曰:「老先生是一個。」乃屈五指曰:「不敢。」(此足可為妄比古人、西人者戒,譬如「當代蘇東坡」與「東方小巴黎」之類,東坡與巴黎,是不可無一亦不可有二的,「當代」「東方」云云,全不過克隆之山寨與續貂之狗尾。)
——有一王婆,家富而矜誇,欲題壽材,乃厚贈道士,須多著好字面,為裡黨光。道士思想並無可稱,乃題曰:「翰林院侍講大學士國子監祭酒隔壁王婆婆之柩。」(想起如今的某些個人總結或生平介紹。)
——有自負棋名者,與人角,連負三局。他日,人問之曰:「前與某人較棋幾局?」曰:「三局。」又問:「勝負如何?」曰:「第一局我不曾贏,第二局他不曾輸,第三局我要和,他不肯罷了。」(不必問他人比賽結果,他若贏了,自會第一時間告訴你,他若不說,一定是輸了。)
——一僧與婦人同舟,僧偶目婦,婦命從人打之。僧曰:「小僧何罪?」婦曰:「你這賊禿一雙色眼只向我身上覷,怎不該打?」打畢,僧乃閉目。良久,婦忽復命從人打之,僧曰:「如今又是何罪?」婦曰:「你如今一路上閉了眼睛正想得我好。」(可想想如今大城市擁擠地鐵裡某些騷擾糾紛。)
讀讀笑話,想想笑話發生學之原理,有時不免從中看出個你我他來。我們最好懂得些幽默,不同於缺乏知識,缺乏幽默正像缺乏審美,更是可怕與致命的。偶爾亦不妨滑稽,至少要少鬧些笑話。其實,不懂幽默就會顯得滑稽,滑稽了而別人不笑可以當作笑話,不小心鬧了笑話,醒過來自嘲自解一下,也未嘗不可算作幽默。發明了「幽默」一詞的林語堂先生還有一句有些深刻的話:人生在世,還不是有時笑笑人家,有時給人家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