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7月刊封面人物 ELLEMEN睿士
段奕宏是卯足了勁兒走進這個房間的。然而我們試圖讓他放鬆下來。第一件事,就是要將一些形容詞從他身上摘掉:硬漢、執拗、擰巴、笨拙、戲痴......沒有人可以被這樣簡單地概括與描繪,一個人可能擁有的複雜與變化多端,有時候甚至讓他自己都乍然,就連語言和文字有時候也會掩飾與裝點。這麼說來,恐怕只有那些已經發生了的事情,是再難以更改,也不會撒謊的。
一團火
那通電話,最初是張國強打給段奕宏的。
2019年夏天,演員張國強聽說有部叫《雙探》的戲已經啟動了,正在招演員,再一看,監製竟然是自己十四年前的舊相識、好兄弟——一起拍過《士兵突擊》和《我的團長我的團》的「戰友」段奕宏。他不信,一個電話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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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作品:向京作品《行嗔》
段奕宏當時正在泰國拍攝《獵狐》,已近尾聲,他剛巧休息,在做按摩。電話那頭他兄弟張國強上來就問,哎,你做監製?答:是。張國強又問:怎麼沒聽你說起過。答:啊,我沒說。又問:為什麼不說?答:為什麼要說?按摩師傅在一邊靜候著,段奕宏劈頭反問:你快說!什麼事?張國強這才切入正題,說自己有個朋友想演這個戲,知道他倆關係好,所以託他來問問。段奕宏自然沒二話,要他發來資料。
最終,這個人沒有被選中,因為「不合適」——藝術創作層面上的事,段奕宏不太可能有什麼人情上的讓步。
但這通電話卻間接促成了另外一個聚合,就因為張國強在掛斷電話之前補了句:「老段你那個(戲)裡面有沒有什麼人物,兩三場戲,然後就領盒飯了那樣的,你給我來一個吧。」他當時就問:強哥,你開玩笑的吧。他強哥回:我沒開玩笑,你第一次當監製,咱兄弟們怎麼也得力挺你啊。
「兄弟們?」段奕宏當時就想,什麼意思?「們」是誰?結果是,張國強來了——段奕宏當然不可能只給他兩三場戲;然後劉威葳也來了,邢佳棟和高峰都來了。他之前不敢想這些「團長」和「士兵」裡的老朋友能來,他「不願意消費這分感情」,也「怕虧待了兄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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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京作品《降臨》
「他就是老想那麼多,我跟他說,什麼時候你需要,說一聲就可以。」邢佳棟在微信裡啥也沒多問,時間商量好,馬上就來了。
劉威葳乾脆是沒看到完整劇本就進了組。「她完全就是出於信任答應了這件事」。段奕宏心裡明明白白。
高峰則是主動給他發的信息:「老段,我聽說你這邊需要一個壞人,真的,我來吧,我長得像壞人......」他進組的時候還拎來了兩斤白酒給大家。
段奕宏能回報給這些兄弟姐妹們最好的東西,就是「不遺餘力地保證他們的價值可以在這次創作中得到施展。」
張國強在回想《雙探》拍攝過程中的點滴時,不停感慨「太舒服了」「太默契了」「特別開心」。好幾次,兩個人演完一段戲,導演喊了「cut」,張國強會立馬笑著大喊:「有些演員注意,啊,不要設計那麼多的這個形體啊,要注意!」
「嗯,他說我呢!」段奕宏特自覺地領走了這個「警告」,「強哥老把我的即興發揮說成是加戲,當然我也知道他背後老在邢佳棟那誇我。」
收工了,這夥人也不願散,老去聚餐吃燒烤。圍著一團爐火。「是那種知根知底、沒有遮遮掩掩的感情......都齜牙咧嘴在那說著,齜牙咧嘴在那吃著,又眉飛色舞地在那表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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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京作品《異境——白銀時代》
聰明了
邢佳棟到《雙探》劇組第一天試妝結束,聽說大「部隊」正在山上拍著,就想提前上去看看老段,結果走到一半,狂風暴雪交加,要封山了。第二天他得知,段奕宏當即決定就住在了山上距離拍攝地不遠的一個駐地,連夜開會商議對策,之後分批次地用小車把拍攝設備和工作人員送抵片場,將不可抗因素的影響降到了最低,保證了拍攝進度。
後來有一次吃燒烤的時候邢佳棟跟段奕宏說了自己的感覺:「我覺得你這次做監製也不是很累啊!」段奕宏回:真的嗎??
「段奕宏如果在現場焦灼,情緒化,就說明很多事情沒有在前期就協調處理好,他作為監製和主演在現場的穩定和淡定,恰恰說明了他的專業性。他有大局觀,遇事不焦灼。」邢佳棟這樣分析自己的所見。
邢佳棟與段奕宏認識有二十年,他們前後腳進國家話劇院,一起演過話劇。這些年來,很多有關段奕宏的故事與細節總會圍繞著他在職業上的「較真」、「執拗」甚至「嚴苛」。對此,邢佳棟的觀察結論是,「真沒見過,只是聽過......排話劇的時候也沒見過。」他理解段奕宏的那些堅持,不覺得有什麼稀奇,深以為所有在創作上的庖丁解牛般的鑽研都是一個表演者的應該應分。
齊帥卻並不完全認同「段奕宏不焦灼」這個結論。她十年前當記者探班《我的團長我的團》初見段奕宏時,便牢記住了「他眼睛裡瘋狂的表演的光芒,非常有辨識度。」之後齊帥加入了騰訊,擔任企鵝影視副總裁、企鵝影視天空工作室總經理。段奕宏主演的《大秦帝國之天下》和《雙探》,騰訊都是出品方,齊帥轉換身份與他繼續有了深入的合作。
在齊帥看來,一個人身兼監製與主演兩職,不焦灼幾乎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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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團隊成員們談到如何在保證不損害藝術調性的基礎上吸引更多觀眾的問題,段奕宏聽到了,馬上連夜召集大家開會討論藝術性和大眾性之間的平衡問題。各部門每天匯總到他那邊的問題,他也幾乎無論晝夜,總會第一時間及時反饋。
「他是把情緒放在心裡,然後全身心投入到創作中的那類人,是他的擔當讓他顯得不焦慮的。」齊帥說。
也是那次突發的大雪封山事,讓段奕宏發現自己變聰明了。
按理說,這樣的事,放在過去,他準會「心急如焚」,「這一次我聰明了。那是大自然的事,它已經發生了,你能讓它(雪)停嗎?你不能讓它停,我抗衡不了,所以我不想去操心了,那也不是我該操心的。就因為這一點,我發覺我不太像我了,我進步了。」相反的,他跟自己說,我們這麼一大隊人馬大冬天跑到延吉,零下20度的樹林裡來拍戲,我們要的不就是下雪嗎?「這就是這部戲需要的質感。」
他「故意」問那些站在暴雪裡四顧茫然的同伴們:「你們說沒想到雪會下這麼大,難道你們想到的是不會下雪嗎?」
「我變聰明了,我變得圓滑了。在創作層面上,如果能讓結果、質量的維度更高、更好,我可以學著講究方式方法地去跟別人溝通,只要是為了藝術創作價值的最大化。為什麼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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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京作品《異境——白銀時代》
草原雨
此刻身在35度的北京的我們,大概會羨慕零下25度的延吉。段奕宏說他不想再回去那裡了,「太苦了」,也許純粹玩一玩、看看雪景倒是可以。我隨口問過去一陣子去了哪裡旅行是好玩的,他說新疆克拉瑪依、伊犁、昌吉,再一問,是因為《大秦帝國之天下》在那裡取景拍攝......
「還是工作!」
他聽到我這麼說就樂了,然後開始變得語焉不詳。「可是我覺得這裡面也有生活......我能邊吃著烤串、瓜果,邊在家鄉工作著......天地之寬,會給你一種特別的從容和雄心壯志,有那種愜意和飄逸瀟灑的心境......新疆的美食,讓你覺得這個人間的煙火是那麼的美好,......你吃好吃美了,幹勁就十足了。」
人家吃好吃美了,就想呆著不動了......
「不能呆著啊,這還得工作,你呆著,沒人給你發工資,你不能呆著。」
我被段奕宏的事業心擊敗的同時,忽然想起長住在新疆的作家李娟曾經寫過的一個細節,她去牧場做客,問放牧的老人,每天放羊會不會悶啊,放羊的時候都在做什麼想什麼啊,老爺爺答,放羊嘛,就是放羊啊,還能做什麼。段奕宏也讀過李娟的書,還替老爺爺說話,「人家就是在放羊,你非要逼著別人說出點啥,你瞅瞅......對吧,我現在都變得不像新疆人了,變得能說了,你知道嗎。都是被逼出來的。」
段奕宏在之前的拍攝工作間隙,也去了趟牧場,在伊犁的唐布拉草原。在那邊,他還留下一個心結和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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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住的草原民宿家有個小女孩,有一天晚上在段奕宏和朋友們吃飯快要結束的時候,她走過去問他,能不能合個影。段奕宏問她,你知道我是誰嗎,女孩說不知道,他們說你是演員。他「想太多」的習慣又上來了,心想著,「他們說的不作數,你這是濫竽充數。」就跟小女孩說,自己現在喝得臉紅脖子粗的,明天早晨起來再照吧。
第二天,他吃過了民宿老鄉用牛糞燒火做的早飯之後,上了車準備出遊,天下著小雨,小女孩又站在車外,拍玻璃,問,可以合影嗎?他又拒絕了。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就覺得,她沒有那麼強烈,她很冷靜。而且我心裡還在想著,你都不知道我是誰,合影幹啥呢?而且反正我們中午還要回來他們家吃飯。」他跟小女孩說,我們中午再合影吧。
結果是,雨越下越大,他們沒再回來,直接去了下一站。這張合影,再也沒照成。直到幾天之後,回到伊犁市區,他通過朋友的轉達才知道,女孩子那天一直在等他回去。「她一定很失望。」
「然後我就想那個畫面,那個孩子的眼神,我就加倍地去感受到她是一種失望,加倍地感受到我沒回去,我沒完成,我就特別有自責感,這個事做得不好......我又想複雜了可能是。」段奕宏記得小女孩和他們講過,自己喜歡跳舞,長大之後想到大城市學跳舞。他想起同樣是十幾歲那麼大的時候的自己,因為想考藝術院校,見到一些遠方來的文藝工作者,心裡會有「仰望」和「羨慕」,「那就讓你覺得自己離夢想近了一步。」可是他卻因為自己的「複雜」讓一個孩子失落了。
他後來立馬在當地找地方衝印了自己的照片,寫上自己的名字,還有一句希望她夢想成真的話。
「我一定一定要,一定一定要把這張照片,讓我的髮小帶到小女孩的手裡,一定帶到。然後,我心裡才會舒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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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她
言及從前,段奕宏還記得自己中學時一個人離家到北京考學的那個早晨。
吃罷早餐,母親送他去公車站——他要先坐公車到長途汽車站,再換火車。十分鐘的路程,他當時覺得特別遠。「為什麼(遠)你知道嗎?(因為我倆)都不說話。」
那時候家裡人都不理解他想做的事,「他們覺得無稽之談。做什麼演員?學什麼表演?」父親是典型的新疆男人,內斂,不太懂表達,父子兩個都犟;母親於是第一個站出來表達了對兒子的支持。
段奕宏包裡揣著饢和兩桶八寶粥——那是他生病時才能吃上的美味。包挺沉的,他背了一個,手裡還提著一個。路上,媽媽對他說,照顧好自己。過了好久又說,出門要以誠待人。段奕宏實在不知道怎麼接話,硬著頭皮來了一句:我對別人以誠相待,別人騙我怎麼辦?媽媽淡淡回:你又不是傻子,別人還能騙你幾次。「現在想想,好像還挺有哲理的。」
那時候的段奕宏,一心想著離開家,趕緊長大,誰也不要管他。現在他懂了,那時自己的任性更像是一種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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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近三十年過去了,段奕宏越來越戀家。
離家那個早晨的種種細節,有一年春節回家時,他一股腦都講給了自己的侄女,侄女聽哭了——她是奶奶帶大的。「我給媽媽買的房子就在我侄女那個重點高中旁邊,走路只要5分鐘,所以我媽媽是聽到學校放學打鈴的聲音,開始給孩子做飯,她回來正好吃。媽媽辛苦了三年,侄女考上了大學。」做小叔叔的段奕宏就想讓她明白,要學會表達自己,奶奶老了,需要我們惦記她。
「我們都習慣於父母應該為我們操持,我們都習慣於不為之感動,或者是習慣於逃避,習慣於情感麻木,我們習慣於不表達......但是,我覺得,我們可以柔軟一些,變得會表達一些。」
以前,媽媽想他的時候,就自己看他的電視劇,現在段奕宏會說,你看什麼電視劇,看真人,馬上一通視頻打過去。
「這不是孝道,是我需要她。」母親今年88歲了。
母親祖籍四川,善醃泡菜。段奕宏記得,小時候家裡就有「好幾十個罈罈罐罐,大的小的中的,一吃飯的時候,就拿著碗過去,咔,把鹹菜拿來吃。」現在,媽媽的手藝傳給了姐姐。就在我們見面的這個早晨,他還發信息給姐姐說,我回北京了啊,你的鹹菜,趕緊出發吧!自家種的萵筍,切成條,晾乾,用蜂蜜、紅糖、冰糖等秘料醃製兩個星期,無論是喝粥還是拌白飯,段奕宏吃不厭。
生活是很難的一件事嗎?是吧。但段奕宏不會再躲著什麼了。就算真相讓人再頹然,但只要知道什麼是自己想要珍惜的,這樣的人生,就值得好好過一過。
「誰會喜歡垂頭喪氣地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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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黎曉亮(ASTUDIO)
造型:SHERRY
採訪、撰文:呂彥妮
原標題:《段奕宏:不可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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