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羅德·布魯姆對多麗絲·萊辛上世紀70年代轉戰科幻小說頗有微詞。2007年萊辛折桂諾貝爾文學獎,布魯姆吐槽說比起早期創作,萊辛晚近尤其是「過去15年的作品不具可讀性,是四流的科幻小說。」
萊辛似乎早早預見到了人們的非議。她在1983年以簡·薩默斯筆名出版的長篇小說《好鄰居日記》前言中辯解道:「我開始寫『老人星』系列時,驚訝地 發現這讓我得到了解放,我能自由地以從未嘗試過的方式創作……若是我換一下身份,那意味著激活居住於我們每人心中各色人物中的一個,強化她或者他,讓她或 者他自由發展」。這種身份的轉換也影響到現實主義小說《好鄰居日記》,「多麗絲·萊辛的作品帶有一種冷淡疏離,它簡直像是良心道義一樣左右著她,不管她在 寫什麼,也不管她用什麼風格;而對於這種冷淡疏離,簡·薩默斯一無所知。」
但萊辛並沒有拋棄「良心道義」,甚至可以說,若非它的存在,這本小說將是無法想像的。萊辛所滌蕩掉的是「冷漠疏離」,因為,簡·薩默斯在日記中以不 同風格分飾、構想、移情的,正是人類存在本身的複雜、細膩和深刻,這讓小說沒有像萊辛其他作品那樣容易被貼上「共產主義」、「女權主義」、「神秘主義」之 類的標籤。
小說圍繞「獨立女性」這個主題展開。女性雜誌《莉莉絲》編輯簡娜·薩默斯偶遇單身獨居的91歲老太太莫迪·福勒,從此踏進一個與時尚光鮮絕緣的幽暗世界。在目睹高齡老人生活困境的過程中,簡娜開始體悟女性生存的諸多曖昧繁難處。
萊辛將故事時間置於20世紀70年代末,塑造了三組極具代表性的女性形象,她對她們的描寫隱含著她本身褒貶不一的情感傾向。第一組以莫迪·福勒為代 表,萊辛對這組成長於19世紀末、早年為父權和夫權壓迫、晚年則為國家和家庭遺棄或遺忘的女性,充滿同情心,讚美她們的勇氣,批判造成她們困境的體制和環 境。
如果說,福勒的問題僅僅在於沒能取得經濟獨立,如維吉尼亞·伍爾夫所說的那樣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那麼,萊辛塑造的另兩組女性,則已經擁有「一 間自己的房間」。這兩組女性分別以《莉莉絲》主編喬伊絲及其好夥伴簡娜為代表,她們成長於二戰之後的經濟繁榮期,並在60年代第二波女權運動中拔得頭籌, 成功建立起自己的事業。
20世紀20年代,作家伍爾夫指出女人應該有勇氣有理智地去爭取獨立的經濟力量和社會地位。她認為,一間自己的屋子,以及每年五百鎊的收入,是創作的基本條件。「一間自己的屋子」自此成為經典隱喻。圖為妮可·基德曼在電影《時時刻刻》中扮演伍爾夫。
但這兩個女性又有本質上的區別。具體來說,喬伊絲是一個回歸到家庭傳統的女性,在打拼自己事業的同時,還與家庭取得最大程度的諒(妥)解(協)。喬 伊絲後來為了孩子的利益,又害怕一個人單過的孤獨,而容忍丈夫偷腥並犧牲事業移民美國,成了一個經常在凌晨打電話給簡娜的問題婦女。萊辛對喬伊絲在感情和 事業間的艱難選擇表示理解,又惋惜她最終犧牲了自己的存在價值,可見女性真正的「解放」任重而道遠。
而對於第三組女性,也就是那些在解放道路上「徹底」獨立的女性,萊辛的態度則趨於嚴厲,這是整本小說最耐人尋味的地方。譬如,簡娜就是一個完全以事 業為重的女性,家庭之於她,「不過是我為去辦公室做準備的地方,或者是下班後休息的地方」。她不肯在與家人的情感互動中受到太多掣肘,當母親臨終前住在她 家時,照料母親和傾聽她煩惱的是她姐姐而不是她本人。當她的丈夫罹患癌症不治時,是她丈夫在體貼她的感情不願多攪擾她,而不是她在主動照顧他。
簡娜在情感上吝於付出的一個後果便是,她再也沒有一個可說是「家」的地方可以回去,也沒有一個可說是家人的人能與之交心。而職場上的激烈競爭又使她 無法找到足以填補這種心靈空虛的另一份情感,倒使她深刻認識到潛在的失業危機將令她落得兩手空空。萊辛通過簡娜塑造了這一女性形象:她們擁有「一間自己的 房間」,卻失掉了整個世界。
萊辛的目的當然不是要把女性趕回家庭,而是重提這樣一個樸素的智慧:永遠不要把所有的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女性(也包括男性)的經濟獨立固然重要, 但更重要的是「人格完善」。所謂人格完善,不是要將他人拒於千裡之外,而是通過拓展更多的情感空間,來涵養自己的人格,支撐它,滋潤它,充實它。萊辛為簡 娜安排的後續生活,堪稱多元人生的寫照:既然親情已經無法指望,那麼就同福勒交朋友,拜訪別的老人們,處理她們的難題,並以19世紀的眼光,來觀察和記錄 一個走得有些過快的時代。把原來的全職工作悄悄轉為兼職,寫作一本題為《馬裡伯恩的女帽工》的浪漫歷史小說,然後在《好鄰居日記》續集《歲月無情》中與某 男士談上一場遲到的戀愛,等等。
與「獨立女性」並行的老年主題,看似與前者不相干,其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在萊辛看來,女權主義所刻意標榜的「時尚女性」及其價值觀,恰恰屏蔽了 老年人的生存困境,減損了他們的價值空間。女性雜誌《莉莉絲》所宣揚的是什麼樣的女性形象呢?清新、漂亮、獨立、自信,未必要有丈夫和孩子,但必須年輕、 年輕、年輕!(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對年輕的膜拜背後從來不乏「青少年經濟」的驅動,而在客觀上,又強迫老年人接受所謂的「年輕心態」,所謂「老來的風度和優雅」,並以衰老為恥。對 此,萊辛不無辛辣地嘲諷說,風度和優雅,「是要仰仗健康或基本健康的身體的,我早上醒來,知道自己可以購物,燒飯,打掃房間,梳頭,在浴池裡放滿水……我 這一天不需要誰來幫忙,所有的事我都能自己做」。說一個老人「理應」心態年輕,「理應」優雅風度,不啻是在「禁絕艱難、困苦、不公、疼痛——簡言之,是在 否認人類真正的生存狀況。」
因此,我們很難為《好鄰居日記》貼上一個標籤,因為它太細密、太深邃。而於這細密深邃中,恰恰照見了人及其所遇到的問題永遠不能用乾巴巴的「主義」來解決。或許,唯有「良心道義」,這個被無數文學大師秉持的觀念,才能條分縷析地去透視這些問題,並提請我們探討和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