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皆有陰影，內容行業也不例外。
當原創作者絞盡腦汁更新文章時，一群「寄生蟲」正伺機而動，用熟練的手段將原創內容改頭換面，替換部分字句，「洗」出一篇篇偽原創稿件，然後分發到各個平臺賺取收益。
比起無腦的抄襲和搬運，更讓原創者咬牙切齒的是洗稿。
因為抄襲還可以舉報，可以維權，而段位更高、加工更細的洗稿，卻能繞過系統的判定，往往讓人無可奈何。
甚至，有時候洗出來的稿子比原創的流量還高。
作家毛利說，「洗稿相當於按著作者的靈魂，在地上強行摩擦」。
但是道德層面的譴責，無法阻擋這股湧動在內容產業中的暗流。有利可圖、門檻低、法外之地……種種誘惑之下，不斷有人湧入這片灰色的地帶。
偽原創文章是如何炮製的？洗稿者為何可以肆無忌憚？為了搞清楚洗稿背後的產業鏈，榜妹在近十個「偽原創寫手」「偽原創兼職」「自媒體洗稿」相關主題的群裡潛伏了一周，接觸到了多名兼職寫手和洗稿團隊負責人。
他們的敘述，向我揭開了這個灰色產業的一角。
洗稿業最底層：千字 10 元，就賺點雞腿錢
洗稿產業的最底層，是一群偽原創兼職寫手。有在校的大學生，有閒賦在家的寶媽，還有工作之餘想賺點外快的上班族。
他們通過QQ群、微信群和貼吧聚集，領取洗稿任務，價格通常為千字10元，甚至更低。
這些任務描述簡單粗暴，包含的信息有：洗什麼類型的稿子、字數、原創度要求、單價。
「偽原創」貼吧裡，每天發布任務的帖子都很活躍。發布者會想方設法吸引寫手，比如「提供素材」，「日結不拖」，還有一個直接打出了「只要高考作文能及格都能寫」的口號，4元一篇，吸引了30多人留下QQ號。
火王是一個寫稿兼職群的群主，這是一個1300+人的大群，每天都有人在裡面分享偽原創任務和交流心得。
他在群裡分享了自己使用的洗稿工具，可以抓取自媒體爆文，一鍵洗稿，美其名曰「內容優化」。「會員一個月50，每天複製粘貼就好了。」
火王說自己每天在頭條號上更新5篇文章，都是洗出來的，「自己寫就累死了。」
隨後他又告誡大家，要謹慎使用工具，因為這樣洗出來的稿子1萬閱讀只有3~4塊收益，但如果能標原創，要高好幾倍。而且雖然不至於封號，還是有一些稿子因違規被刪除了。
他曬出了頭條號的收益截圖，3個月總計1800+元，引來了幾個群友的羨慕。
像火王這樣的兼職洗稿者在群裡是少數派，他的帳號和流量收益掌握在自己手裡，而更多普通的群友指望著接到操作簡單、價格良心的任務。
另一個群裡，有人發布了一個體育類的任務，300~500字，8元一篇。被一個叫浩的人搶了下來。
他告訴我，業餘兼職洗稿已經兩年多了。當初就因為想「賺點雞腿錢」，可做下來覺得又累，價格又低。
那為什麼還做了這麼久？「這個網絡就可以完成嘛，而且回報及時。」
至於收入，他說，主要看心情，因為是兼職，不忙的時候就做點。比較好的時候一天能賺幾十塊。
浩隱約知道自己接到的任務，可能是被轉手幾次的。讓他寫稿的人，都想讓成本和收益的差距最大化。最後到寫手這裡，價格已經壓得很低，但他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更上面的人。
兼職寫手小夢，也說自己算是個「N手」，他感慨，「要是直接能找到公眾號，就好了。」
最初接觸到這行，是因為在百度上瘋狂搜索「如何通過文字賺錢」。小夢今年24歲，有一份與文字無關的工作，但在他心裡，一直夢想著成為一個在深夜寫作養活自己的人。
他寫過軟文，寫過600字的關鍵詞稿件，也寫過淘寶圖文，自媒體文章科技、遊戲、情感類都寫過，一般一篇收益能有20塊。
當時他拼命寫了半個月，賺了500塊，累得不行。
我問小夢，你一般怎麼洗稿的？他說，寫一篇需要半小時，至少查10篇文章，把框架搭起來，再填內容進去。
「你覺得這個就是洗稿麼？」
「我不知道算不算洗稿啊，但原創我實在找不到渠道。」小夢說，「我算一個被坑的萌新。」
在他眼中，QQ群裡發布的任務比較low，而且很多沒有可信度。最近，他發現在釘釘上可以找公司合作，「寫20分鐘評論就有40塊稿費，一篇短稿件也有50塊，之前在QQ群接活怕是腦子進水了。」
那你知道寫的稿子發到哪裡去了嗎？他沉默了片刻，說，我還真不知道。他說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寫稿，就沒精力去查到底發到哪裡去了，「都不知道被誰賣了。」
阿文在幾個偽原創群裡都表現活躍，他告訴我，洗稿這行他懂，但懶得搞，只是業餘當成興趣玩玩。
「個人做這個，一個月收入頂多就千百塊錢。」阿文講起自己混跡圈子後的心得，「如果你有大號或者開了原創的號，收入就更高，但用原創號洗稿容易被封號。」
「不過如果是團隊就賺錢了，幾個人分工合作，每個人手上10來個帳號，然後用工具洗稿轉發，基本就是重複操作，像這樣的做號團隊，一個月收入都是以萬計的。」
阿文還向我補充解釋說，做號，就是操作帳號洗稿的意思。
通過這樣的方式薅平臺的羊毛？我問。
也不能這樣說吧，只能說是薅廣告投放商的羊毛。
洗稿會有風險嗎？我接著問。
他回了一句，「有什麼風險？又不是複製粘貼的，稿子都被洗了，原作者發現了又能怎樣？」
當我試圖打探他們是否會有心理上的負擔時，阿文對我說，「這個你可就真的想多了。」
「做（洗稿）的人可以說一點壓力也沒有，因為根本沒有法律能夠制裁他們。人家基本就是一篇稿子拿過來，洗掉，發出去，繼續下一篇。至於之前的事情，稿子是誰寫的，不會去管，直接到時候把收益提現就完事了。」
洗稿流水線：先練原創再洗稿
在這些兼職或者個體的洗稿寫手之上，是一些養了大群編輯寫手的團隊或公司。就像洗稿界的流水線工廠，每天源源不斷生產出標準化的偽原創稿件，然後用來養號或者打包出售。
知乎網友「木每」講起自己去一家自媒體公司面試的經歷，對方直接跟她說，「一天寫20篇以上有沒有問題？會不會洗稿？偽原創精通嗎？噢，你原創啊，原創的不一定比抄來的精良有爆點噢，我們沒那個精力做原創。」
她氣得一把搶回了簡歷，感到很辛酸。
在某個兼職QQ群裡，榜妹發現了一個在公司全職洗稿的人，還不到23歲，已經做了兩年偽原創，每天要寫15篇。
他在北京，月薪5k，糾結要不要辭職。他嫌自己工資低，還有，「現在工作太特麼無聊了。」
「我想做文案，但一點經驗也沒有，因為一直都在做偽原創。」
雖然掛著編輯的title，但其實就是內容行業裡的廉價勞動力。即便如此，類似的公司還是能招到大量剛畢業的年輕人。
「洗洗更健康」（以下簡稱洗洗）在一個洗稿交流群裡，他是北京一家網絡推廣公司的負責人，平時會收一些文章，情感、科技、段子、生活、時尚類的都收。
他說，原創文章一般幾十塊到幾百塊，看質量。而如何判定原創和非原創，他說有查原創度的軟體。一般來說，像他們這樣的收稿方都會要求通過原創度檢測，高於70%的就算作原創文章。
「原創是完全靠自己找素材，洗稿是有人給你提供素材。洗稿的都是懶人。」這是他對原創與洗稿區別的總結。
在他看來，洗稿就是把別人的文章換成自己的話，文章可能來自於微博、今日頭條、天天快報等平臺。雖然現在各個平臺對抄襲行為的打擊，讓這個行業不太好做了，但洗稿的人還是很多。
洗洗髮了一篇700字的娛樂類文章給我，說洗一篇試試看。
我花了十幾分鐘，替換同義詞，換了標題，並修改了其中的錯別字和語病，發給他。
「確定改了嗎？每一段都需要改。」他很不滿意。
他抽了根煙，回來繼續說，「你還是先做原創，等你原創熟練了，洗稿很容易的。」
「只有你會原創了才能懂得更多，看的多了不就是記住的多了嘛，然後洗稿就沒那麼難了。」他解釋道。
洗洗告訴榜妹，他們公司的員工月薪4k，包吃住。「你到北京來，我教你啊。」
豆豆是一個寫手團隊的負責人，發出的廣告海報上寫著「專業洗稿、原創寫手團隊，承接公司或個人微信公眾號文章批量撰寫」。
洗稿的價格是20~50元/篇。海報發在群裡之後，有人吐槽說這個價格是「搶銀行」。
「這銀行我就搶了。」豆豆回復。
榜妹聯繫上她，得知這是一個在長沙的工作室，有200人。可以長期供稿，洗稿的定價按照字數、難度來算。
在她發來的報價表上，寫著500字20元，800~1000字40元。當我試圖詢問其最低價時，她表示「現在行情基本寫手千字30，一毛錢都不給我賺嘛。」
豆豆說，他們這個工作室之前主要接小說續寫，小說大綱，最近在轉型寫短文章。小說的市場雖然大，但是太磨人了。之前她的一個寫手籤了個劇本，寫著寫著，跟客戶跑了，讓她很傷心。
按照QQ群裡任務的均價千字10元來看，工作室出售的洗稿文千字30元，利潤空間已經很大了。但他們的優勢是能批量、標準化供稿，豆豆說，「效率和質量，分分鐘給你保證。」
至於原創和洗稿的區分，豆豆說主要看客戶需求。「你不要糾結太多原創還是洗稿，我這邊的小說，一般的全靠洗，搞劇本還是要保證質量，給更高級的寫手寫。」
工作室裡200號寫手，基本是兼職的，業餘賺點小錢。「大部分都是老手，還有一些是辣媽。文學社裡認識的，不好的寫手我們基本也會淘汰。我們這兒也培養出不少自己出去獨立門戶的。」
洗稿工具：「誰不是這樣抄來抄去，再改改的呢？」
有人洗稿，有人買稿，也有人做中間的生意，包括洗稿工具、原創檢測工具和偽原創教學等等，這些環節共同構成了洗稿的灰色產業鏈。
榜妹登錄了此前火王提到的那個洗稿工具網站，這個網站提供爆文採集、內容優化（一鍵洗稿）、圖集轉文章、短視頻下載、文章風險檢測等功能。要使用這些功能必須成為會員，會員費每月50元，一年498元。
根據查詢，這個網站是由長沙一家軟體公司運營的，在公開的招聘信息上，負責文本挖掘的數據分析師月薪為8k~10k。
榜妹聯繫到客服，詢問用這些文章會涉及侵權嗎？對方回覆：不要直接照搬。「但誰不是這樣抄來抄去，再改改的呢。」
還有一種功能稍簡陋的洗稿工具，複製一段文字進去，一鍵就能「智能偽原創」，也就是替換部分同義詞和表達方式。這種工具宣稱能將原創度30%的內容提升到80%。
但實際上，這樣「智能加工」出來的內容很多都讀不通順。
淘寶上也能搜出一些偽原創工具，售價從5元到50元不等。這些商家為招攬生意，打出了「原創度極高」「篇篇10w+」等宣傳語。
還有商家直戳自媒體人的痛點：使用這款工具，可以避免「無處下筆，無文可寫，爆不爆靠運氣」的尷尬境況！
更直接的，說一篇爆文的生產流程就是：採集→偽原創→檢測三個步驟。
不僅是圖文領域，音頻、短視頻中的搬運洗稿現象也很嚴重，這些內容形式更難通過算法判定是否原創，有一個批量下載的工具，做號者就可能薅到羊毛。
至於傳授洗稿技巧的文章和課程更是種類繁多，什麼《小白如何寫出10w+偽原創》《五分鐘一篇偽原創，公眾號不得不用的工具》……
榜妹看到最誇張的一篇，是關於「洗稿是對爆文最大的敬意」的文章，說洗稿是「給文章貼金，間接為人類知識更新做出貢獻」。然後文末介紹了一門打造軟文、爆文的課程，價格598元。
就像很多被洗稿的原創作者想要維權時，反被洗稿者一句「洗你的稿子是看得起你」噎住。他們不僅洗稿，還洗得理直氣壯。
沒人能管的灰色地帶
洗稿，是長期盤旋在內容行業上的陰雲，無論原創作者多麼痛恨，也很難消除這些「寄生者」的生存空間。
大號手撕同行洗稿者，以輿論壓力作為武器，或許還能對被揭露的帳號造成口碑上的打擊。但對於做號黨、洗稿團隊，就像阿文說的，沒什麼能制裁他們。
更何況，洗稿雖然是圈內眾所周知的現象，但從來沒有一個明確的界定。
在原創者眼裡，洗稿是一種可恥的行為。可洗稿的人，可能並沒有這樣的感受，他們只是把它當成一份兼職，一份工作，完成金主/老闆要求的任務。浸泡在這樣的環境中，久而久之，也就接受了洗稿的正當性。甚至有人會「教育」新手，大家都是抄的，你不能自己寫。
六神磊磊在抨擊洗稿的文章裡說：
從小就被教育：寫文章千萬不要模仿和重複別人，一定要和人不一樣，發前人之所未發，不然就應以之為恥。
而現實是，很多人並沒有被這樣教育過。
內容對於一部分人來說，是人生理想和追求，而對於另一部分人，只是投機賺錢的工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