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弘一大師傳》之序:高山仰止
弘一大師一生六十三載,半生藝術半生佛。在俗三十九年,在佛二十四年,被後世佛門弟子奉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大師一生的修為與德性光輝感動、啟發著無數心靈,臺灣著名僧傳作家陳慧劍先生耗時三十六年創作了《弘一大師傳》,該書在出版後榮獲臺灣中山文化學術基金會傳記文學獎,不僅在兩岸三地暢銷,而且於世界各地廣泛流傳,今天開始推出有長篇傳記文學有聲書《弘一大師傳》。六榕寺為全球聽眾榮譽出品.
作者:陳慧劍 播講:覺新 監製:法量大和尚
(十八)聖品(上)
也許是這一年夏天熱得出奇,或者是七
當一九二三(癸亥)年的殘冬,正是淨宗印光大師與弘公函件往返最緊密的階段,這兩位人間龍象,一個居於師摯的地位,一個站在受業的份上。因為弘公正潛沉在關中寫經念佛。「持名念佛」。該是淨土宗印光大師的「宗外別傳」。這位北方老人堅決而強項地提出了「持名念佛」「單刀直入」的方法,直證「念佛三昧」。
在念佛功深的印祖來說,正是閉關期中的弘公接引者。何況,在民國十二、三年,正是印祖在國內法緣始盛初期。關中的弘公,逢到讀經、念佛、深修上的疑難,便通函請示印祖。事實,他對印祖已當作自己的師父,只是心照而不宣。可是到這年歲底,他深受印祖的薰陶,已到登堂入室的地步。並且,他自削髮以來,便陸陸續續,與印祖發生了文字因緣。
因此,他決心懇請印祖把自己納入弟子行列。如果此緣不遂,他決心焚指燃臂,以表示自己的赤誠。
就這樣,他在這年「阿彌陀佛」的聖誕日,極早便自關中起身,以冷水洗盥以後,便在佛前上香,虔念一百聲「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然後長跽、合掌,低聲虔念:「我弟子弘一,今晨發願,禮請當代印光大師為師,列弟子門牆,祈佛慈悲照我,滿我微末的意願。弟子當下以香燃臂,表白血誠,請佛悲憫!請大師慈光照覆!……」
祈念完畢,便開始以事先準備好的「香炭」三粒,放在左手臂的內側,以香火點燃,讓透紅的火,在瘦削的臂上燃燒。這時,他心中只有一念,便是喃喃的「阿彌陀佛」聲繚繞在關裡。
臂香燃畢,之後,回房伏案,虔寫「請列弟子門牆」函一封,寄給潛居普陀山的印光祖師。他這麼寫著:
印公師父慈鑑:
弟子自蒙受聖德薰陶,益感師恩無涯,久思請列弟子門牆,師均以緣未備而謙卻,因此,弟子益形感覺福薄慧陋。師如慈憫弟子,謹以糞土之牆,朽木之器,跽待攝受。弟子於今晨已在佛前請求加被,想佛陀必當垂憫。謹候慈旨。
弟子弘一頂禮
這封信去了之後,所得到的回音,竟是印光大師的再度謙謝。這位嚴厲剛直的大師說,他還沒有福德做弘一法師的師父。首先,弘一座下便是乘願再來的菩薩,做菩薩的師父,豈能草率承當?弘公看過那封信,心頭不免冷了半截。然而,他確信印祖是靈峰蕅益大師以來的第一人。以他的品格而論,絕不會這樣草率地掛上一個師父的名。同時,就這件事的意義,對弘公本身,則是一番考驗,一種琢磨。這與他專注戒律的生活,是一個極美好的榜樣。因為,這上一年,他同樣碰了一次壁。
——彌陀聖誕之後,一晃到了年底,他第三度泣血哀懇,並且幾乎動了「刺血上書」的念頭,決心在這次信上,取得印光大師的一句話!這封信意思是與前幾封信大同小異。但是,他的話,把心也嘔出來了,任誰來看,也知道弘公懇請列入印光大師門牆的心情,是一樁莊嚴的事——最後終於獲得印祖的「印可」!
得到印光大師默認為弟子之後,弘公在信中對一位居士說:「印光大師的聖德,不是平常人可以測度的。大師中正似蓮池,善巧如雲谷,專宏淨士,密護諸宗……折攝皆具慈悲,語默無非教化,二百年來,第一人也!……」
他高興極了。
也正由於印光大師的攝受,他的這一願已滿,因此念佛更加精進。不過,即使如此,每天仍有兩個小時,為《比丘戒相表記》的編著而抄寫。
在這個時候,慶福寺的住持寂山老人,因為弘公在關中潛修性德,有許多地方需要護持,便派一位年輕的侍者,專職侍候。
這位年輕的侍者,原是一個在家居士,在侍候弘公的歲月裡,受到弘師一言一行的感染,不覺得感動得五體投地,便暗裡告訴弘公,要削髮出家,弘公便將侍者的意思,轉稟寂山老人。
老人說:「這位居士年輕,性情不定,將來是好是壞,還不能預料,如其向壞的方面發展,這罪過豈不太大,我看還是過些日子再看吧!……」
這番話傳入弘公耳裡,心裡非常為這位小侍者難過,因為,人人都有一種秉賦,先天的傾向,正與先天的智慧一樣,只要觀察一番,便知道這個人,將來究竟能鑄成什麼材料。而弘公對這位侍候他的年輕人,是深知的。從年輕人「護關」不久,便開始模仿他的生活,在偶爾的空閒,也臨摹他的字!這正是一塊可琢的璞玉。可是,這並不為寂山老人所知。
這是一九二四年(民國十三年)春天的事。
弘公對這件事,未能達到年輕人的願望,心中耿耿不安,便叫那位年輕人請慶福寺護法周孟由、吳壁華兩位到關房。自己破例出關,與他們道個明白,便一同去方丈室,見寂山老人。
進了方丈室,大家把侍者立志出家的事,請求寂山老人再次慈悲。當老人還沒有表示什麼意思,弘公便伏身長跪,向老人說:
「恩師,請你老人家無論如何慈悲,讓小居士出家吧!出家後,如有破戒違犯守規的事,一方面由弟子負責,而周吳二居士也可保證。對這位年輕人,我知道得不多,出家後,我相信他至少不是一個庸俗的和尚!如果師父不能授受印可,弟子又有何顏面回關呢?……」
這番話懇切地說來,是如此地嚴重。寂山老人一看弘公如此認真,不由得莞然買了。
「好,請起來吧,弘師!我也不過如此擔心而已,年輕人不可靠的總是佔多數呀!」
因此,寂老想到弘公的一言一行,全是照經文寫的聖言量做的,他與平常人不同的地方,便是欠缺平常人的「善揣人意」。他對這種「人情世故」是絲毫不留意。正如他自己說——實在是一個「書呆子」。
那位侍者出家的問題,既然解決,年輕人歡喜固不必說,而弘公自然是了卻一樁心事。
結果是——年輕人,請求弘公為他剃度。他是受他感召而出家的。可是,這卻沒有得到弘公的同意,這,破壞了他持律修身的諾言——終身不為出家比丘剃度。
「我介紹一位有德行的法師為你剃度!」弘公說。
「啊?」侍者說,「還是請恩師別開一面,收留弟子!」
「不!不!」弘公說得很堅決,「我介紹這位法師,也等於我為你剃度一樣。你知道不,我的師兄——弘傘,他在杭州!你削了發再來護我的關,直到我完成《戒相表記》。」
「?……」侍者怔怔地看著莊嚴的弘一大師。
「沒有錯,就這麼做!」
「是的,法師。」
「你的法名,現在便叫『因弘』!」
「謝謝法師!」侍者伏地頂禮。
當這位年輕人剃度之後,法名是「因弘」,法號便是「白傘」,名號中各有「弘一」「弘傘」中的一字,當弘公著成《戒相表記》之後,因弘法師便以臨摹弘公的書體,為「表記」寫題。
弘公閉關在慶福寺,為了鑽研佛道,他拒絕了溫州專員林鵑翔及其後任張宗祥的多次拜訪,這些服官的人,對於弘一大師李叔同,都是慕名而來。
但是寂山老人,深恐得罪了地方首長,親自到關房與弘公商談接見,忽見弘公面目緋紅,如燃夕暉,剎那間,又見弘公轉而合掌急念「阿彌陀佛」聖號,兩眼迸淚,顫慄地說:「師父!弟子棄俗出家,為了生死大事,妻子已棄而不顧,何況世俗的應酬?請告訴他們,弟子抱病,不能見客……」寂山老人終於感動地離開關房。
事實上,弘公每逢家人來信,總是在封背批著「本人他去,原信退回」八個字。他不拆信,不看信,不作任何想像,一顆心,破釜沉舟,念佛、持戒、了生死!
進一步,為了參證念佛上的工夫,當六月間,取得印光大師的認可,便出關桴海,直航南海普陀山,上「法雨寺」,參見印光大師。
這兩位大師相形之下,印祖是巍巍如遠山,弘公則高標如白楊。
弘公見師後,頂禮三拜,印祖則默立昂然領受!然後便在寺中設一個雲水床位,每天早上四點起,到印祖房中親侍左右,體察一代祖師的生活。
印祖雖專弘淨土,並不標榜宏律,但是他是「過午不食」,每天早、午兩飯,每餐一大碗,早晨沒有菜,中午「羅漢菜」!從早到晚,念佛不輟!那是一種世間最簡陋的生活,印祖整天沒有笑容,床頭板上寫一個「死」字,好像「死」在等著他。但似乎也為這而準備一切。印祖為自己料理生活上的一切,絕不要他人插手。
弘公親侍這種生活整整七天,啊!他這才領悟到,一代師表,在平穩獨行的歲月中,不放過一秒時間,不浪費一寸空間,印祖的床在佛堂下面,一張舊凳子,一張舊桌子。低床、舊被,與世間正常的生活,無疑地落後若干世紀。
——這便是真正的戒行,莊嚴的戒相;因為他的心中已沒有物質觀念,所以他的生活境界已成空靈明淨。
印光大師實際沒有精研戒律,但是,他是一個苦行僧;一代高僧絕對是嚴守戒律的。從釋迦文佛以來,沒有一位放浪形骸的菩薩應世!
弘公參禮印光大師歸去之後,回到溫州城下寮關中。到八月間,苦心創作四年的《比丘戒相表記》,終於在侍者因弘最後的襄助下,原稿精繕完畢!
這一部全本一百四十大頁的原稿,如何地偉大、莊嚴?只有讓學律的人去領會,讓棄俗出家的比丘僧,去揣摩弘一大師的精誠、細密!而他那種利他的心胸,又是何等的無涯?
《表記》:一是根據《南山行事鈔》疏解為「表」,二是採用「靈芝」「見月」大師的註解,三是弘一大師自己的「案語」,四是恭敬虔誠一分不苟的楷書,五是從頭到尾「持、開」分明。
這部獨步千古的佛學創作,已被收入中國的大藏經,當它被當時上海的穆藕初居士發現,供養了全部影印資金,由上海中華書局縮印一千部,分贈國內大叢林與日本佛學界,原稿則由穆氏保存。當這部表記付印時,弘公並為它留下遺言,鄭重宣布:「衲身後不必建塔,做功德;只要此書得以流傳,我願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