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曹禺是中國的莎士比亞,可以看兩個小細節:首先,他們倆都獨佔了某個時代的全部光彩。在莎士比亞的年代,整個英國社會都在看戲。曹禺也是中國現代戲劇界開天闢地的人物,他寫出了《雷雨》,中國的話劇才成了氣候。
另外,莎士比亞不只是編劇,也是劇團的班主和演員,他既能寫又能演,表演是劇本的血肉。曹禺也是從15歲時開始登臺演出,大半輩子生活在劇院裡。除了搞話劇,他還做過電影導演,代表作有電影《豔陽天》。
說曹禺,不得不提說《雷雨》。不要說在文學史上,過去的小話劇團有句話:《雷雨》是「打頭炮」的戲,是讓大家吃飯的戲,它既容易排演又叫座。在周星馳的《喜劇之王》裡,連香港的小混混都說:「《雷雨》還用排練嗎?就是講義氣嘛!」
但另一方面,有人說《雷雨》這個劇其實沒什麼好的,只是那時大家沒見過這麼熱鬧的狗血劇情,而且劇情也不是原創的,抄的是西方經典戲劇。至少,《雷雨》不能和老舍的《茶館》比。
關於這些問題,我還要搬出我們在得到常說到的一種思維視角——歷史感,也就是回到當時的情景,尊重當時的有限性。文學經典是恆久的,但同樣得考慮「歷史感」。
前段時間,美國的HBO電視臺迫於壓力,下架了小說《飄》改變的電影《亂世佳人》,因為有人抗議,原作寫南北戰爭時,美化了南方的黑奴制度。
這很荒唐,種族平等是正確觀念,一旦喪失了歷史感,就丟掉了判斷的邊界,而且這是以一種自以為精明的心態,只能說是智力的墮落現象。
l 呈現西方文化命題
我們現在回憶《雷雨》這部戲,印象是人物不多但關係很複雜,演的是兩代人在同一天、同一個客廳的場景裡,爆發了淤積了三十年的冤孽,最後大家一起滅亡。
我們先捋一下主要矛盾的由來:三十年前,煤礦主周樸園還是少爺的時候,和家裡的丫環侍萍相愛,生下了大兒子周萍。因為門第關係,侍萍被周家趕走。多年後,周樸園續娶了比周萍大不了幾歲的妻子繁漪,生了小兒子周衝。而繁漪和周萍有過私通關係。周萍又學他的父親,和家裡的丫環四鳳戀愛。
然而這個四鳳,其實是他的生母、出走多年的侍萍的女兒。在《雷雨》裡,繁漪的嫉妒形成了盲目的推力,當這些關係一層層揭開時,亂倫的異父兄妹周萍和四鳳自殺,還連累死了無辜的小兒子周衝,兩個母親也當場瘋了。
我們今天見多識廣,看這種劇情,只能說「還好吧」,比這更亂的關係也不是沒見過,但那是1934年,這戲出來,那得多火爆?至於《雷雨》很深的文學品質,一般人是不在乎的。
曹禺是百年一遇的天才,寫《雷雨》時還在清華大學讀書。寫這種劇情,年輕膽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這種劇情是西方戲劇歷史上最經典的主題。
經典的希臘悲劇,常常講家族倫理慘禍,比如主角在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殺死了自己的血親,犯下了亂倫的冤孽。最有名的就是《俄狄浦斯王》了,也是戀母情結的出處。這樣的悲劇稱為命運悲劇,說起來,是要比莎士比亞那種善惡衝突的道德悲劇深刻的。
有人說《雷雨》抄襲了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群鬼》,也有說它抄了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的《榆樹下的欲望》,因為那兩部戲裡都有亂倫的情節。這就是只見到樹木,沒有見到森林了。
這個命運主題,本來就是西方戲劇的原型類的命題,而倫理慘禍,是最強烈、最普遍的形式,能讓我們看到人的自由意志怎樣敗給了那個命運的必然性。人興致勃勃的行動往往是自掘墳墓。
在中國傳統戲曲裡,幾乎沒有這種悲劇命題。即便出現了悲劇情節,比如《梁祝》裡的殉情,也要把它消解掉,讓一對情侶化成蝴蝶。或者出來個和尚道士,一手一個,把主角們領走出家去。
而曹禺用中國的方式,中國的人物關係,把這個曾經只屬於西方文化的命題呈現出來了,這恰恰是他最有獨創性的地方,最突出的歷史貢獻。
剛才我們說到的尤金·奧尼爾的名劇《榆樹下的欲望》,被稱為是美國「第一部偉大的悲劇」,有人說,在奧尼爾之前,美國只有劇場,在他之後,才有了戲劇。這兩個評價,放在《雷雨》和曹禺身上也成立。
l 一個形象激發出的靈感
曹禺自己說,他構思《雷雨》時,出發點是那個野性、有點兒病態的繁漪。他是為了自己當時的女朋友、後來的第一任妻子鄭秀寫的這個人物,之後才發展出了具體情節。除了那種命運感,他本來沒想好明確的主題是什麼。
這在創作中是最正常的現象,作者的靈感往往是被一個形象、或者被一種氣氛激發出來的——在這齣戲裡,就是那種雷雨欲來的鬱熱和壓抑。這是曹禺從小就有的一種情緒。寫作過程中那種說不清的東西,才是最迷人的。
後來,大家說《雷雨》是揭露封建家庭,曹禺說,這些解釋我都追認,意思是:你們愛說什麼說什麼吧,我也不能說你們錯。
《雷雨》本身就是傑出的戲劇,再加上曹禺的開創性和歷史作用。這個傑出,就要上升到偉大的地位了。這就是我們說觀察《雷雨》需要考慮的「歷史感」。
l 比較《雷雨》和《茶館》
接下來,我們就可以比較《雷雨》和《茶館》了。其實我也是更愛看《茶館》的,我在《講老舍》的課程裡和你聊過,曹禺自己也對《茶館》非常佩服。這兩部戲之間,也有歷史感的聯繫。
上世紀三十年代,23歲的曹禺為中國現代戲劇寫作建立的一套規則,二十年後,57歲的老舍在這個臺階之上,又邁進了一步,寫出了空前絕後的《茶館》。
曹禺的一大苦惱,就是到了新中國,做了北京人藝院長,一部好戲都寫不出來了。黃永玉曾經寫信給他,不客氣地說:「我不喜歡你解放後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裡,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流。」
看了信,曹禺回信說:「你射中了要害,我浪費了成熟的中年,你的長信已經一頁一頁端正地放在照相簿裡。現在我可以隨時翻。感謝你,我的朋友。」
賴聲川版《北京人》劇照
天才和靈感,來的莫名其妙,去的也說不清道不明,同樣受限制的條件下,老舍不就寫出《茶館》了嗎?曹禺寫給一位導演的信裡有句話說:「我寫《雷雨》是寫一首詩,一首敘事詩」。他的底子是個詩人,不是小說家,詩歌的創作,更加依靠靈感和感性,詩人度過青春,寫不出來了,是很正常的事。
至今,《雷雨》內部還有很多說不清的東西。至少我們知道,它不是說「講義氣」的。如果你想看曹禺其他的戲劇,推薦他在30歲寫的《北京人》,這是他最後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