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1月23日 15:33 來源:《學術研究》 作者:高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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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本文在現代性背景中,從社會哲學的維度,理解現代性過程中的信任危機。本文認為:日常生活世界根本性變革所造成的傳統斷裂、存在的孤獨以及制度性承諾的乏力,是現代化過程中信任危機的基本成因。
關鍵詞:信任危機/現代性/現代性解釋
信任危機是當代中國日常生活中可以感受到的經驗事實。本文所說「信任危機」指社會成員相互交往過程中由於缺失有效性承諾而導致的缺乏基本信賴之不確定乃至不安全關係狀況;所謂「現代性理解」,則指現代性過程背景中理解這種信任危機的形成、內容及其演變。
改革開放、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過程,對傳統交往方式、人格類型、社會價值體系與規範內容形成根本性衝擊。當代中國社會生活中存在著的信任危機現象,從根蒂上說,首先是緣於現代性進程中對傳統批判揚棄所帶來的傳統斷裂的無根狀態。
一、現代性進程中的傳統斷裂
現代性是一個內容龐雜且極富歧義的概念。然而,就其內容所指乃相對於傳統而言,它標識的是人類進入近代以來在社會經濟—政治制度、知識理念體系、個體—群體文化心理結構及其文化制度方面所發生的全面轉型這一歷史過程,其所表達的既是以經濟生活方式現代化為基礎的經濟—政治結構、社會制度的現代轉型,亦是人類知識理念體系重新勘定與建構的價值體系的現代轉換,還是個體—群體文化心理結構及其文化制度的現代變遷。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現代性與現代化、現代主義又是內在相通、意旨相同的概念。(註: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第3頁。)在一種統攝性理解中,現代性作為一個價值概念,它所標識的是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的斷裂,它所指示的是不同於傳統社會的日常生活關係及其知識體系與文化—心理結構價值精神類型,這種新的日常生活交往、知識體系與價值類型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將我們帶離傳統的秩序軌道。因而,雖然現代性含有時間的因素,但它在實質上卻不是一個時間範疇,而是一種歷史—價值範疇,它隱含著對於傳統的價值越超性。(註:根據吉登斯的說法,現代性具有斷裂的特質,它「把我們拋離了所有類型的社會秩序的軌道,從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態。……在外延方面,它們確立了跨越全球的社會聯繫方式;在內涵方面,它們正在改變我們日常生活中最熟悉和最帶個人色彩的領域。」見吉登斯《現代性的後果》,田禾中譯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4頁。)現代性過程,不僅僅是一場社會物質生活方式與日常交往方式的變更,亦「不僅是一種事物、環境、制度的轉化或一種基本觀念和藝術形態的轉化,而幾乎是所有規範準則的轉化——這是一種人自身的轉化,一種發生在其身體、內驅、靈魂和精神中的內在結構的本質性轉化;它不僅是一種在其實際的存在中的轉化,而且是一種在其判斷標準中發生的轉化。」(註:馬克斯·舍勒:《資本主義的未來》,羅悌倫等中譯本,北京,三聯書店,1997年,第207頁。)即,現代性過程不僅僅是人的實際生存的轉變,更為根本的是人的價值坐標體系、存在意義標尺的轉變。
馬克斯·克勒(M.Scheler)曾極為深刻地揭示現代性的「價值顛覆」性質。(註:參見馬克斯·舍勒《價值的顛覆》,羅悌倫等中譯本,北京,三聯書店,1997年。)現代性的特質之一就是懷疑、批判、否定,就是反傳統。歐洲的啟蒙運動,中國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無一不是以挑戰既有偶像、權威,破除那曾不容置疑的神聖為使命。尼採(F.Nietzsche)當年宣稱上帝死了、偶像幻滅,魯迅吶喊要推翻已存在了數千年的吃人筵席,他們所表達的正是這種懷疑、批判、否定性精神。懷疑、批判、否定,既是思想解放的標識,亦是思想解放的過程。正是在這種思想解放的懷疑批判否定性中,傳統的價值觀念、意義系統崩塌。反傳統的懷疑、批判、否定,為人類社會歷史進程及其價值坐標尺度的重新勘定,提供了一個可能世界。沒有這種懷疑批判否定,就不可能有現代性本身。現代性社會是對傳統的否定性產物。
現代性在懷疑批判否定傳統的同時,卻面臨著兩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其一,人不能沒有傳統,以及由此所引出的;其二,在對傳統懷疑、批判、否定的同時,如何使傳統在斷裂中獲得新生。
傳統既是一種歷史、文化、價值,亦是一種存在的家園與依賴,它給人存在依託、精神安頓與生命之根。在既往反覆進行的日常生活過程中,傳統所提供的那些交往價值規則與行為規範,使人感到是那麼熟悉親近、有效可信。傳統的價值法則與規範要求在傳統生活中既充滿神秘性,又富有神聖性,令人們情感上敬畏仰慕,並轉化為內心信念與信仰。正是在這傳統中,人們獲得了某種存在的安全感。現在,傳統本身被懷疑、批判、否定,人們原先賴以安身立命的生命地質層突然發生了斷裂、塌陷,生命存在處於無根基懸浮空虛狀態,岌岌可危。靈魂無所安頓,精神無所慰藉,行動無所標準,未來無可預期,人們陷於形上學的絕望。上帝死了,神聖不再存在,原先作為正義與善之化身並承負主持正義、伸張公理的超驗消失了,既有的社會公正秩序、善之美德,在被祛魅的同時,連同公正、善本身一起消解。正義、善不再富有魅力。人們在形上學的意義上成了流浪兒,處於純粹外在偶然性支配控制之下。對生命存在的流浪無根、無所依賴、無可預期、無可奈何的形上學的絕望中,孕生出信仰危機,並演化為舍勒所說的「怨恨」情緒: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成了自己的異物,在冷漠無動於衷之下不自覺地懷有某種敵意。既然生命的地質層斷裂塌陷,既然偶像已經破滅,既然一切表現為由偶然性所支配,還有什麼可以信任的?而日常生活世界的轉型及其不成熟,又從經驗層面加劇了這種形上學的絕望。隨著日常生活世界變革進程的深入,人們在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的同時——有時甚至以不得不自由的方式面對新的日常生活世界,突然感覺到過去所熟悉的那一套生活交往方式規範法則不再有效,不再可以憑藉並作出合理預期,過去可以依賴的那一切正在迅速隱退乃至消失;突然發現個人必須獨立地面對新的正在變化了的日常生活世界,必須對自己日常生活世界中的命運負起全部責任。自由與責任、獨立與孤獨,矛盾地交織在一起。既有的日常生活世界及其交往方式與行為規範已失卻其現實有效性,人們在一種苦惱與痛楚的情感之下,逐漸對既有的日常生活失卻其信心與信任。這就如同吉登斯(A.Giddens)所努力揭示的,現代性社會是一個生活範型發生根本變遷的社會,傳統與習慣在劇烈蕩滌中被衝刷消蝕,原有作為信任基礎的安全感賴以存在的基礎已經改變,個人所面對的社會風險性突然增大,人們在這突然變化之下反思自己的存在及其交往方式,反思既有的價值觀念與行為規範系統的合理性,(註:參見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此時,社會日常生活中就會升騰瀰漫起一股信任危機之霧瘴。除非一個社會在日常生活世界建立起一種穩固的交往方式與行為規範,並在實踐中證明這種交往方式與行為規範可以給人們的行為及其結果帶來可預期性,可以給人們帶來安全感,否則,這個社會中總是會瀰漫著某種不信任情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