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閱遠山 磨鐵書友會
文|王勰
採訪|都靚
編輯|澳暖
大家好,我是凹叔。
中國下一個諾貝爾文學獎會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延伸出幾條岔路,其中又寬又擠的那條,蜿蜿蜒蜒,通向了「閻連科」這個名字。
2014年,閻連科獲得了素有諾獎風向標之稱的卡夫卡文學獎,引起圈子裡的轟動。這一年他56歲,距他邁入寫作,已近四十年。在這四十年裡寫下了一個又一個荒誕神秘的鄉村世界,苦難、死亡、抗爭是常見的文學主題。6年後的今天,他帶著新書《她們》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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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 年,閻連科出生於河南嵩縣,一個貧困縣。逃離當下生活的窮苦是少年閻連科最熱切的盼望。1975年,在大姐的床頭發現了張抗抗的長篇小說《分界線》,裡面講到張抗抗如何通過寫作離開北大荒的故事,給了他啟發。1978年高考落榜後參軍入伍,他開始正式創作並發表文章。
「能提幹。」閻連科是這麼回答自己是如何踏上寫作之路的,毫不掩飾。「最開始寫作很純粹,就是想到城裡去。這個東西是最接近(目標)的事情,寫一個短篇小說名揚天下了,你就能到城裡了。」
改變命運幾乎是所有鄉村青年的母題,閻連科也不例外。在他所成長的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對土地的情感是複雜的。既提供了生活的養分,又不斷榨取他們的青春活力。是寬厚的,是冰冷的,是肥沃和貧瘠之間的搖擺,這一刻的淳樸,從來都不曾阻止下一刻的狡黠。
所以他筆下的鄉村是另一幅圖景,荒誕主義,神實主義,超現實主義常被拿來形容他的文學觀。有賣血而感染愛滋的村民,也有想要為自己修建水晶棺的縣長,還有徒勞地帶領學生抗擊沙塵暴的有著雙重人格的知識分子。
「如果你告訴我一個不可能的故事,我就特別開心,但如果你說生活就是這樣,那我一點寫作的動力都沒有。」他在心裡渴望著一些詭譎荒誕的故事,那些現實的綺麗和平常對他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吸引力。
儘管閻連科筆下的世界多冰冷奇異,但他本人卻溫厚和善,有著強大的共情和從容。或許文學風格並非總是作家人格的直接投射,它時常是沿著某個理想的精神訴求出發,兀自借著環境、氣候、土壤,長出自己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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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他曾出過一本《我與父輩》的散文集,寫他的父親、叔伯、兄弟。編輯朋友建議他也寫寫身邊的女性,他卻遲疑了,拒絕了。「我不想把家族中的女性寫成父輩一樣的人。」那時他還沒有找到書寫她們的路徑和方法。
漢學家顧彬說中國現當代的男作家寫不出好的女性形象,是因為他們不了解女性。這個話同樣適用於閻連科。在他以往的小說中,女性更多以一種「賢妻良母」的形象,成為文學敘事的一種犧牲。他自己也知道的,所以遲遲無法動筆。
他要花些時間了解她們。這樣一等,就是十年。他在新書《她們》的序言中寫道:「寫她們哭,寫她們笑,寫她們的沉默和瘋狂,寫她們的隱忍和醒悟。寫她們在這一端哭哭笑笑時,另一端的哪兒會有苦笑、顫抖和舞蹈。」
他一口氣在書中寫了二十多個女性的故事,從他的母親、大娘、四嬸、四個姑姑,到大姐、嫂子、妻子和他曾經的相親對象,再到晚輩孫女,甚至還找到了在他生活外圍的一些女性。
隱忍著說「醜了一輩子的」母親,生育了八個孩子的大娘,因為家貧輟學而把上學機會留給弟弟的大姐,還有那個年代的女同性戀。即便在女性意識崛起的今天,她們仍然都屬於失語的人。
「今天你去二線三線的農村談女權,大家會覺得你是神經病。」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或許某些人群的處境獲得比較大的提升,但對更多數人來說,只是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本質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在網際網路上談論著自由與權利的人熙熙攘攘,很少又很難會想到這些被卷進時代夾縫裡日漸積灰的人。各種主義式的花腔從來屬於城裡人,鄉下的只是一個又一個生下來,一個接一個活下去。
他正試圖去理解不被聚光燈照射的她們的人生和人生背後連她們本人都難以言說的東西,並用文本補足這個時代的全貌。
《她們》
閻連科 著
磨鐵圖書出品
3
回過頭來再看,寫作,提幹,離開鄉村來到城市,成為教授,寫下了一個個荒誕離奇的鄉村故事,後來去寫他的父輩,寫女性,閻連科一直在逃離,又似乎從來沒有逃離過。
每天早上6點半起床,第一件事是貼膏藥。因為長期伏案寫作,他得了腰椎病。貼完,他從抽屜裡掏出一條寬大的護腰帶,掀起衣服,像是穿戴作戰的盔甲,綁在腰上。起身,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眼藥水,滴了兩滴。緊接著他又緩慢地走到客廳,沏了壺茶,端著,踱步回書房。
這是他每天寫作前的自我喚醒工作。寫作的狀態往往只能持續2-3個小時,便被身體的疼痛強行中斷。
「寫作對我來說並不快樂。「對他來說,寫作已經變成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年輕時一個任性選擇後的漫長的廝守,是從一個人演化成一個村莊的過程。
那些想要留名青史的寫作欲望,他沒有。和同時代的作家一較高下的好勝心,他也沒有。他似乎只是寫了就接著往下寫,像極了那些他從小生活的土地上的人們,生下來就接著活下去。
這麼想來,他從母親一路寫到孫女,與其說他在書寫身邊的女性史,不如說他借著記錄的名義,回顧了這漫長的一生。由少及暮,他已從那時母親身邊的懵懂小孩,一眨眼的功夫,到了比當年母親更蒼老的年紀。回過頭發現,孫女正在身旁玩鬧,說著一些天真的玩笑話,此時的童言無忌和幾十年前的似乎並無二樣,一些永恆的東西在流年裡定居了下來。
這時,他才在書的末尾寫到:「車輪流水,曲伸皆可,宛若日出、白雲和虹都常年留掛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