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寶殿」門前空地上的痕跡讓人感到不解,長20米,寬10米的水泥地上滿是淺灰色的劃痕,縱橫交錯很是扎眼。這在別的寺廟前幾乎看不到。
寺廟名顯密吉祥寺,位於以小吃聞名全國的福建省三明市沙縣。從縣城乘坐5路公交車,半小時可以到達琅口鎮鎮頭村,沿水泥路步行10分鐘便可抵達位於半山腰的寺廟。寺廟佔據高處,視野廣闊,沙縣的人時常驅車前往休閒。
一對年輕的戀人坐在寺廟空地前的亭子裡耳語,手機外放的歌曲《當你老了》在極安靜的環境下顯得很大聲。「愛你蒼老的臉上的皺紋……」男子突然興致勃勃地大唱起來。
一位身著紫色棉衣的駝背老人緩慢地從寺廟旁邊的三層小樓裡走出來,滿頭銀髮,腦袋後面的頭髮被枕頭壓得平平的,能看見粉紅色的頭皮。沒有輪子的推著在水泥地上摩擦,老人的腳以離地一釐米的高度往前艱難地挪動。
這幅場景讓人倍感荒誕和尷尬,歌裡唱的對老人來說是奢求,對她老說老齡是生或者死,以及有沒有飯食的問題。痴呆的老人甚至記不住自己的名字,在被子女拋棄後,年老的她唯一幸運的是到了顯密吉祥寺,這裡被稱為中國首家免費的佛教寺廟養老院。
顯密吉祥寺養老院,位於村子裡的半山腰。(圖片:葉宇婷)
顯密安養院
顯密吉祥寺辦養老院是在17年前,佛教稱養老院為「安養院」。比顯密吉祥寺早幾年,杭州的靈隱寺便有「安養院」,不過只面向老去的僧人。1999年10月,顯密吉祥寺辦養老院,面向所有鰥寡孤獨者。
1994年,63歲的照禪法師身患骨癌,疼痛到不能下地走動。他暗自發誓:如果康復,要辦一所養老院,免費收養100個鰥寡孤獨者。後來,照禪法師順利康復,他要還願。1998年,照禪法師獨自到了顯密吉祥寺,一座破敗不堪、只有十幾平米的寺廟,旁邊有幾間可住的房間。第二年,道圓法師在吉祥寺出家,照禪法師從別的寺廟找來能清法師,三人一起創辦了養老院。
如今85歲的照禪法師記憶已經模糊,走路只能拖著棉鞋走,靠道圓法師照顧。照禪法師坐在木椅子上,聽著道圓法師回憶過去。「那時候真是難啊。」照禪法師到周邊各個村子裡去宣傳,讓大家知道養老院的存在。最初接納了20多個鰥寡孤獨者,年輕一點的照顧年長一點的。養老院沒錢買米麵,能清法師從原來的寺院帶些過來,三人耕作一片小菜園。這些基本能維持溫飽,但不是長久之計。
照禪法師開始四處去「化緣」,為這些老人尋找生活費。能清法師也出去「化緣」,順便宣傳吉祥寺的養老院,途中遭遇過車禍,被拋出去近10米。在走訪村裡的過程中,能清法師發現:「農村很多老人過得很苦,被孩子拋棄的老人很多。」這讓她很痛心。有件事讓能清法師一直無法釋懷,附近村子有位老人生養了8個孩子,他去各個孩子家裡,沒有一家願意給他吃飯。村子聯繫吉祥寺養老院去收養老人,能清法師遲了一步,老人自殺了。
漸漸地,吉祥寺養老院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有些被子女拋棄的老人會自己走到吉祥寺,體檢沒有傳染病就可以留下來。吉祥寺養老院最多收養過87位老人,食宿全免。
李來峰是縣城裡退休的醫生,還沒退休就跟著能清法師修佛。從吉祥寺養老院創辦開始。李來峰就義務給老人看病。幸運的是,這些老人雖然被拋棄,但沒有特別嚴重的病,患有高血壓、糖尿病的老人用藥物控制就行。李來峰自己貼錢去外面買藥,給有需要的老人。
隨著吉祥寺養老院被更多人知曉,捐助的人也越來越多。2007年,一對香港夫婦捐了幾百萬,養老院將其用來修建了兩幢三層建築,老人們從老舊的平房搬到了樓房裡,每兩個老人一間屋,屋裡敞亮整潔,沒有一般養老院裡的異味。
吉祥寺的老人長壽,八九十歲的很多,有些活過了一百歲。去世的老人被安放在一個小屋子裡。後來,吉祥寺募集了資金,修建一座塔,專門供奉去世老人的骨灰。
寺院募資修建的塔,專門供奉去世老人的骨灰。(圖片:葉宇婷)
老無所養
吉祥寺養老院很多老人是自己找過去的,子女不願意照顧,自己又沒有收入。
86歲的石瓜子(音)到吉祥寺養老院已經10年了。在「養兒防老」觀念盛行的農村,生養了4個兒子的她理論上晚年應該很幸福,但4個兒子沒有一個人願意照顧她,老伴去世後,石瓜子獨自一人到了吉祥寺養老院。說到這些,石瓜子很激動,眼淚奪眶而出,眼珠子由於老齡像敷上了一層白膜。
見石瓜子在吉祥寺養老院有了安定的居所,姐姐也跟著她一起過來。兩人住在一間屋裡,相互照顧。
有的老人在家住破敗不堪的老房子,溫飽得不到保障,被接到吉祥寺養老院的第一天晚上,蓋上棉花被後哭了,「從沒蓋過那麼軟的被子」。「農村很多老人在病痛中孤獨地活著。」能清法師回憶。
去年5月,河南魯山一民辦養老院火災後,鳳凰網曾走訪當地的近十家公立和民辦養老院。對於這些養老院裡的老人來講,每天就是一張床和一口飯,剩下的時候要不在發呆,要不躺在床上閉目。有的老人身上有氣味,五六個人住在一起,氣味更大,養老院沒有太大的功夫去顧及這些。對於他們來說,生死是大事,尊嚴則太過遙遠。
相比於很多養老院裡的一口飯一張床,熬著過日子來講,吉祥寺養老院的老人念佛後相對有精神寄託。來到吉祥寺養老院的老人需要吃齋念佛,吃素是他們要習慣的。每天清晨4點半起床,5點早課,7點吃完早飯,上下午還有一次念佛,下午4點老人們穿上專門的衣服上晚課。晚上8點前,老人們要臥床休息。
吉祥寺養老院作息時間,跟別的養老院不同,這裡的老人需要吃齋念佛。(圖片:葉宇婷)
92歲的林生姬過年回家呆了兩個晚上就回到了吉祥寺,她說回去已經不習慣了。林生姬年輕時沒有生育能力,抱養了個女兒。38年前老伴去世,獨自住在沒錢修葺的老房子裡,早年有勞動能力時還能照顧自己,女兒不願意養她,林生姬便到了吉祥寺養老院。林生姬的身體很硬朗,口齒也很清楚,鳳凰網跟她聊天:「女兒對你好嗎?」林生姬低著頭不說,捻著手裡的佛珠,搖了下頭。
這裡的老人習慣了用沉默或者搖頭來表達否定的意思,而不是用語言,早年在家裡沒有話語權,她們從骨子裡害怕稍不注意就沒人贍養了。
絕大多數的農村老人沒有退休金,不能像城裡的老人一樣60歲退休頤養天年。沒有收入,農村的老人很容易被當成家裡的負擔,所以很多60、70歲的老人仍外出工作,或者幫忙帶孫子孫女,他們幾乎要勞作到勞動力喪失前。
吉祥寺養老院僱來照顧老人的都是60、70歲的人。2000年,63歲的黃老伯被吉祥寺養老院招去照顧一位年老的法師,法師去世後,黃老伯去工廠打工,養老院覺得他之前幹得不錯,又把他招回來照顧老人。「我過得苦,要不也不來照顧老人,老人都比較髒,大小便經常髒了褲子。」黃老伯比較無奈,他有2個兒子,在外打工,是各自家庭的頂梁柱。「兒子給你錢嗎?」鳳凰網問黃老伯。「不給。兒子們都過得苦,不讓他們給,有時我還給他們錢。」
黃老伯的老伴去世了好些年了,他說如果老伴還在,怎麼都不會到養老院打工,老兩口怎麼都能扶持著過下去。「這些人的老伴如果還在,也都不會來這兒,來這兒的都是一個人。」
「空巢」老人
吉祥寺養老院的名氣越來越大,外出務工的人開始把家裡「空巢」老人送到養老院。「子女孝順誰會把老人送到這兒?」十多年來,養老院醫生李來峰感慨。
跟李來峰一樣,農村裡絕大多數人的觀念還是「養兒防老」「居家養老」。子女把父母送到養老院被視為「不孝」,會「被人指指點點」。曾經有個外出務工的女兒把母親送到吉祥寺養老院,第二天便著急把母親接回去,因為受不了村裡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這些年,青壯年都外出務工了,一年回一次家,有的很多年都不回,也不那麼在乎別人的眼光。在吉祥寺養老院照顧老人的黃老伯要寬容很多:「大家過的都苦,要出去打工,把老人送過來可以理解。」
沙縣以小吃聞名,全國各地的街邊巷尾都可以看到「沙縣小吃」的招牌。根據沙縣同業公會公布的資料,截止2014年,全縣外出經營小吃的人數達6萬餘人,而整個沙縣的勞動人口為9萬,換句話說,沙縣67%的勞動人口外出做小吃生意,此外還有很多人外出打工。
吉祥寺養老院所在的鎮頭村只有過年才熱鬧些,年初十一鑼鼓鳴天,村裡小孩舉著旗子走在最前面,青壯年們從廟裡抬出菩薩像走街串巷。這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平時村子裡只有老人和小孩,沒人張羅這些事。
鎮頭村有勞動力的老人都不願意去養老院,村子裡每月給60歲以上的老人發幾十塊的新農保,每月買些米麵,自己再種點蔬菜,即便子女不給錢,老兩口搭伴也能過下去。更多的老人在家給子女帶孩子,子女每月給點錢,能過得好些。
老人們的另一筆微薄的收入來自土地,村裡把地賣了,把錢拿去放高利貸,每月分給每個村民幾十塊利息。「高利貸多危險?跑了怎麼辦?」村裡一位60多歲的村民表示擔憂。
春節,吉祥寺養老院仍有老人在,子女們不願意把她們接回家。(圖片:葉宇婷)
北京大學第8屆中國老齡產業高端論壇上,國務院參事馬力曾透露過一組數據:在城市,領取退休金的人群大概佔86.8%,而農村領取退休金的人群僅佔18.7%,大量靠的是家庭和土地養老。根據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農村的老齡化程度比城市高出3%。而城鎮老人的人均收入是農村老人的4.7倍。簡單說,農村老齡化比城市嚴重,但農村老人拿著比城市老人低得多的養老收入,算上新農保和土地收入,每月一兩百塊。
這些數據下還有更殘酷的現實是,如果老人們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又失去了老伴,怎麼養老全憑子女們的良心。據中國人民大學老年學研究所2013年發布的調研報告:「有41.2%的農村老人,仍要靠勞動收入養活自己。」被子女送到吉祥寺養老院的老人很多都是生活不能自理的。
67歲的林長增更相信自己攢錢養老,而不是靠子女,雖然他沒有子女。林長增年輕時家裡窮,沒錢娶媳婦,一直在家務農。50多歲經人介紹去附近機磚廠打臨工,每月掙一千多,幹了7年,攢了幾萬塊。林長增的黑色外套仿皮夾克衣領已經裂了,他攢的錢不買衣服,不翻修破敗不堪的老房子,只是防老。「你以後動不了怎麼辦?」「僱個人照顧吧。」說完林長增挑兩個籃子去山上砍柴。
67歲的林長增上山去砍柴。(圖片:葉宇婷)
佛教養老院
佛教寺院開始把目光投向病入膏肓的農村養老,像吉祥寺養老院這樣的佛教安養院越來越多。
去年,世界銀行的研究結果顯示,中國人口老化速度冠絕全球。而中國養老服務在經濟學人智庫(EIU)的一項調查中名列倒數第10。在吉祥寺養老院名氣大增的近些年,各地的佛教寺院開始彌補中國養老服務的短板。
福建的宗教氛圍濃厚,各地廟觀繁多。只是在沙縣這個人口只有20多萬的縣城,註冊在案的佛教寺院有14家,道教觀有17家。加上吉祥寺養老院開的先河,福建的佛教養老院建設走在全國前面。
2009年全國「兩會」,全國政協委員、福建省佛教協會副會長普法法師提交了一份提案,《大力引導宗教界融入社會參與興辦養老公益事業》:「積極參與興辦養老公益事業,建設以老人贍養為主的專業養老機構,使老有所養、老有所學、病有所醫、死有所安。」那時,對於佛教寺院開辦養老院沒有政策。
在提交提案前,普法法師便開始在漳州興辦瑞竹巖寺養老院。2012年9月投入使用,床位有600張,每月交800月,生活貧困的人可以「隨喜」。但入住的更多是周邊的孤寡老人,生活能否自理的老人不願意去養老院,「他們一般是等到生活不能夠自理或者臨終關懷時才會考慮養老機構。」瑞竹巖寺養老院的主任林強曾告訴媒體。
雖然沒有明確的政策支持,佛教界試水開辦養老院的步伐一直在進行。直到2012年,國家宗教事務局發布6號文件《關於鼓勵和規範宗教界從事公益慈善活動的意見》中提及的重點支持宗教界開展非營利活動的領域中「養老」成為其中之一。
此後,佛教寺院養老院進入一個發展時期。據國家宗教事務局2012年的統計數據,當時福建、浙江、江蘇三省的佛教寺廟養老院有22家。北京、四川、山西、廣東等地也陸續創辦佛教寺廟養老院。
2014年全國「兩會」,江蘇佛教協會會長的提案中有一份是關於開辦佛教養老院的。他當時接受鳳凰佛教的採訪時表示希望政府扶持寺院養老,「目前建寺院養老院的土地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當時江蘇省的52所養老院中,佛教寺廟養老院就有26所,佔了一半。
同年9月,國家宗教事務局在青島召開宗教界從事養老服務情況座談會,明確了宗教界從事養老服務的基本政策。各地佛教寺院養老院開始在政策下運行。
在經濟學人智庫(EIU)發布調查結論:中國養老服務名列倒數第10後。BBC的記者探訪了顯密吉祥寺的養老院,在她寫的記者手記裡有這樣一句話:「在這裡,有著一些慰藉和社區的感覺,在中國的這個小地方,生和最終的死都有尊嚴。」
(鳳凰網:葉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