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來的很是突兀。不期而至的秋天一下就和我撞了個滿懷。
我是因為一棵樹,田野裡的一棵孤獨的柳樹,撞到秋天的。那天,我正滿腹惆悵地徘徊在郊外,突然就看到了它——孤零零地站在田野上。那時天色雖已向晚,但是整個天空澄澈如洗,深邃幽遠,沒有一絲絲的雲彩,象蔚藍色的大海。一牙兒彎月掛在上面,呈現著乳白色的光澤,象一隻巨大的海母,靜靜地飄浮在大海的深處。目極處天高地迥,愈加顯得空曠。而那棵柳樹就那麼孤傲地站在那裡,不悲不喜。
它最初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也許是被風吹來的,也許是讓鳥銜來的,甚至是由什麼人不經意間遺失在這裡的。不管怎麼說,它的前世和我無緣。它破土而出、嫩芽綻放第一眼看世界的時候與我無緣;笑逐顏開、伸腰打挺地展開第一片葉子的時候與我無關;終於自信滿滿地以纖弱的身軀傲然挺立於地面之上,抗擊強風、睥睨暴雨並與萬物共享陽光,展示生命的頑強的時候也與我無關,那時,我和它素不相識。
我看見它的時候,它已經蛻了嬌弱,長髮及腰,像一個大家閨秀般儀靜體閒的端莊地正在俯瞰腳下的綠草蔥蘢了——和我一樣的孤單。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哦,你也在這裡嗎?」
我想起了張愛玲的話,忽然和它就有了一種親近感。同病相憐、同憂相救。
我站在田野裡和它對望,心裡翻湧著一股莫名的衝動,我想和它做一次長談,告訴它有關我的故事。但是終於沒有開口,只是這樣默默地望著它。它也和我相互對視著,凝望著,眸子裡流露著相互同情、相互欣賞抑或是相互哀憐的神情。
「哎,早上立了秋,晚上涼嗖嗖。天氣開始變涼嘍——。」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我的身後傳來,毫無生氣,沒有色彩,但是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卻拉的很長,象是拖拽著一串長長的無奈。
「秋前秋後一場雨,白露前後一場風。」是另外的一個聲音,音色不同但蒼老依舊。
兩個人就從我不遠的地方走過。他們並排著身子,看不見臉上的表情,一個人把手抄在前面攏在袖子裡,把脖子縮在半立起的領口內;一個人把手背在身後,身體微微前傾顯出努力的樣子。他們若即若離,象是平生的老友,又似是偶遇的路人。他們並不相互看上一眼,連說話也是自言自語,旁若無人,只是把目光定格在自己邁出的腳面上,似時光老人演繹著人生的蒼桑。
他們的話讓我記起剛剛看過的有一在南方讀書的朋友在微信裡發的朋友圈:褲子買成加絨的了,又為太陽帶走我而雪上加霜。
我愕然。哦,秋天來了。秋天在我恍惚間來了,而我竟然沒有一絲的察覺。是隨雲飄來的?還是隨風潛入的?總之是秋天真的來了。無聲無息,象是時間的幫兇一樣,在你不經意間盜取著你的光陰。
我凝望著柳樹。忽然,我就怕了秋。
我承認我從沒有這麼細緻地觀察過一棵樹。雖然滿樹仍然蒼翠,但是葉子已不似春天時的嫩,不似夏天時的鮮,如今它是暗綠色的,有的葉片上分明已經呈現出了一塊塊黃褐色的斑點,象是柳眼裡的白內障、象是玉指上的老年斑。尤其葉子較平時稀少了很多,枯瘦的枝條清晰可見,陽光從葉片的罅隙間漏過,散落在地面上,留下一地的斑駁。它和我一樣,靜立在那裡沉思。它在想什麼?孕育它的母體身在何處?兒時的玩伴身體是否安康?
「吱、吱、吱」,一聲蟋蟀的鳴叫從田野裡傳來,只一會,便又有幾隻秋蟲隨聲附和。一聲接著一聲,聲音並不高亢,甚而有悽涼之音,讓我陷入四面楚歌之境。
我想起了在美國作家喬治·塞爾登的小說《時代廣場的蟋蟀》裡的蟋蟀柴斯特,當看到紐約的第一片落葉旋然而下,它悲傷地告訴貓和老鼠,它想家了,想念鄉下的土撥鼠和兔子,想念小溪和柳樹。
在秋天裡,任憑是誰都會勾起一個個念想。
我凝望著柳樹。忽然,我就怕了秋。
我好懷念夏天。晴空朗月,綠葉紅花,仿佛世間的一切遇見皆為有情人而來。在清涼的夜色中或品茶、或讀書、或暢談、或私語,所有的一切都暗合著內心的隨遇而安。
可是秋天來了,秋風也來了。只輕輕一吹,一抹清涼便逶迤了百裡長川,吹皺了水幕般的畫卷。秋風搖拂著柳樹偌大的樹冠,柔軟的枝條一齊甩向一個方向,象一顆在風中高昂遠眺的頭顱,揚起痴情遠方戀人的青絲髮辮。樹葉間發出高低錯落、抑揚頓挫金屬質地般的聲響,似乎敲響遺失了千年的編鐘,在一起淺吟低唱著: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在這蕭瑟的秋風中,不論你身在何處,總躲不過這一季西風古道的憂傷、殘陽如血的悽涼和長河落日的悲壯。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任憑是誰,在這個季節,總會有一念悠悠的惆悵和淡淡的哀思。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會有無數個不眠之夜。莫道閒來總無事,孤燈夜夜寫清愁。
每一個秋天,都有寫不完的背井離鄉。
我凝望著柳樹,我驚喜與它的相遇,象是前世情人轉世後的重逢。可我的胸口在隱隱作痛。我在樹下默默地極目遠眺,面色平靜卻終掩飾不了內心的彷徨。遠處的地面上零星地生長著幾株串串紅,正開著血紅的顏色,象是大地的皮膚被秋風劃開了一道道新鮮的口子。
秋天來了,秋雨也來了。經過秋雨霜露的濯洗,柳樹終究會凋零。雖然明年還能再發,可你是否還會記得今年遇到過的人,是否還會記得今年發生過的事?我怕我這清狂之徒來年經歷一場「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虛空。
忽然我就怕了秋,怕的是繁華落幕後的寂寥和蕭瑟,怕的是離別後漫長的孤獨和等候。
我想留住這秋天,留住這一樹碧綠,與我不老,即使我們這樣各自孤獨著。如果那樣,我願意用我二分之一的故事,去陪伴她三分之二的長情。
情不老,我不老。我不老,情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