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一種別人的人生是你羨慕的人生,是你嚮往的人生。
白巖松說:我有,我所羨慕、嚮往的人生,是一種黃永玉過的人生。
開世界的玩笑
近百年時光,黃永玉把自己錘鍊成一個可愛、有趣、不招人煩的老頭。他愛玩,玩得風生水起,玩成了一個傳奇。
口叼大菸斗(招牌形象),頭戴貝雷帽(招牌形象),穿戴時髦(形象),愛咧嘴傻笑(大智慧),身邊兩條狗(親密夥伴),喜歡開跑車(紅色),眼睛炯炯有神(一下看透到你的內心)。這就是黃永玉的標配,一個生於1924年,健在的九旬耄耋老頑童。
13歲孤身流浪;14歲當木匠;32歲成畫家;50歲考駕照;70歲去義大利遊學;80歲給《時尚雜誌》做封面模特;91歲教導女神林青霞要做野孩子;93歲開紅色法拉利飆車……一個傳說中才有的「鬼才」、「全才」。
「餘年過七十,稱雄板犟,撒惡霸腰,雙眼茫茫,早就歇手;喊號吹哨,頂書過河,氣力既衰,自覺下臺。」70歲,好玩兒的老頭這樣自述。
「藝術是讓人高興,讓人沒有距離。」80歲,他這樣說。
「比我老的老頭」。90歲,這是他一幅自畫像。缺了門牙、赤腳、光肚臍、眯縫眼,手舞足蹈,菸斗掉在腳邊。旁邊一書:90啦!就是這樣一副糟老頭子的形象。
「小屋三間,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個,左看是她,右看是她。」在一幅畫上題詩:「嫁與老夫只一好,凡有好畫留下來。他年翻開箱底看,取為兒孫剪新鞋。打油詩一首,梅溪老伴一笑。」90歲,他這樣幸福地對著一生摯愛說情話。
「躺在地上過日子,貼著土地過日子。有個好處就是,摔也摔不到哪兒去。」92歲,他童心未泯,幽默依然。
「人家說,不要留超過八十歲的老人在家裡吃飯,以免發生意外。那我就在自己家吃給他們看。」95歲與自己97歲的太太吃了一隻大龍蝦。
「不如把我的骨灰倒進馬桶,請個老先生來衝水。」老伴回答:「這樣會堵住馬桶,拒絕。」「那不然分成一個個小包,送給追悼會上的客人,拿回去種花。」老伴說:「你就是想半夜嚇人。」「那不如把我的骨灰包成餃子給大家吃,最後宣布,你們吃的是黃永玉的骨灰!」老伴瞠目結舌,這個老東西連這般不靠譜的事都能想出來,他就是這樣煞有其事地跟老伴商量自己的後世。
「趁我沒死,快來誇我。」96歲,他繼續這樣調侃這個世界。
「別人都在裝正經,我只好裝不裝正經。」所有的不正經,其實是一種深情,在薄情的世界裡深情地活著。
一個有趣的靈魂
一部活著的中國文化近現代史,一個生活中的老頑童,一個有趣的靈魂。世事通透,洋溢童心,豁達生死,坦率寬容。這是人們給黃永玉的評價。
《朗讀者》節目組為了一個人破例離開了演播室,到他的家中去錄節目,那就是去黃永玉家,還是約了三次才達到目的。董卿笑著打趣:「那個比我老的老頭,終於出現了。」
白巖松上門拜訪黃永玉,他叼著菸斗正在擦拭自己的紅色法拉利跑車。白巖松驚訝地問:「老爺子,您一把年紀還玩這個?」黃永玉懟了他一個大白眼,「我又不是老頭兒。」
他登上《時尚先生》封面,回家跟太太炫耀,「怎麼樣,靚仔吧。哇,我太好看了。」夫人回答:「臭美。我要聽你吹號。」「好好好,想聽哪首?」他玩世不恭、樂觀豁達的玩世態度,讓人只能仰視。
國家博物館為他舉辦「黃永玉90畫展」時,有人問他:「參加宴會的人是否需要打領結?女士是否要穿晚禮服?」他哈哈大笑:都不必了,最好裸體。有人問他感情生活如何?他回答:「我的感情生活非常糟糕,我最後一次進入一個女人的身體是參觀自由女神像。」只要他一張口,就語驚四座,犀利搞怪,腦洞大開。
人們稱他黃大師。他拉著臉說:「我算什麼大師?如今真是教授滿街走,大師多如狗!」他的學生說「黃永玉畫派」,黃永玉不讓這樣說,罵道:「我不想成群結黨,狼群才需要成群結黨,獅子不用。」
高曉松有個觀點:「一個人活著,就很難同時做到又有趣又有意義,你要是想每天都活得有意義,那你一定就犧牲了一點樂趣。」
什麼叫有趣的靈魂?黃永玉這樣就是。有趣的靈魂,不僅僅在於一帆風順時,能把日常生活過得充滿詩意,把瑣碎化成一句清風撲面的笑談,一揮衣袖,暗香湧動。
永失摯愛
「你在,我不曾羨慕任何人。你不在,我在記憶裡尋找你。」
2020年5月8日,黃永玉一生摯愛的夫人張梅溪於香港逝世,享年98歲。黃永玉手書訃告:「尊敬的朋友,梅溪於今晨(5月8日)六時三十三分逝世於香港港怡醫院。享年九十八歲。多年的交情,因眼前的出行限制,請原諒我們用這種方式告訴您。」
張梅溪,廣東新會人,出身於一個富裕家庭。當初黃永玉遇到張梅溪時,他還是個一貧如洗的毛小夥子。「我們家的寶貝女兒,怎麼會嫁給一個流浪漢?」張家反對。他用一把法國小號贏得了張梅溪的芳心。因家人反對,張梅溪偷偷離家,她賣掉自己的首飾,坐上一輛運貨的車去江西贛州找他。1946年,兩人在一家小旅館舉行了浪漫又簡單的婚禮,從此廝守一生。這又是典型的老套路,小姐與窮小子的故事。但真實地在人們眼前上演。
黃永玉在他的《音樂外行札記》文中記錄:「我年輕時節衣縮食,在福州倉前山百貨店買了一把法國小號,逃難一直都帶著。刻完了木刻就吹吹號,自我士氣鼓舞。那時,我剛剛熟悉女朋友,遠遠地看到她走近,我就在樓上窗口吹號歡迎。女朋友的家人不許她跟我來往,說:『你嫁給他,沒飯吃的時候,在街上討飯,他吹號,你唱歌。』抗戰最後的那幾個月逃難,我把小號失落了。後來,我在九龍曾福琴行用了近萬元重新買回一把。面對著我50年前的女朋友說:『想聽什麼?』……」
在兩人74年的生活中,有浪漫也有磨難。在黃永玉被關進「牛棚」和下放農場的艱辛歲月裡,張梅溪堅韌地承受著一切打擊。當時黃永玉為她寫下一首深情的長詩,名叫《老婆呀,不要哭》,後來他還以此為名,出版了一本個人詩集。
《老婆呀,不要哭》
我們是洪荒時代
在太空互相尋找的星星,
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
……
96歲的黃永玉送別98歲的妻子張梅溪,這條小溪流過了他的眼前,凝固在他的生命裡。他們相守74年,早已融入對方的血液,早已是一個整體。在那個浪漫的年代只愛一人,一愛74年,且在每一個階段,都為妻子寫情詩、畫情畫,對妻子不離不棄的愛記錄在生活每一個角落,一場曠世愛戀讓人羨慕,一生專情到讓人不敢相信。
寂寞的靈魂
黃永玉一生足跡留在大半個中國,交友無數。巴金、唐弢、汪曾祺、黃裳、蕭乾、臧克家、馮雪峰、黃苗子、鬱風、許麟廬、李麗華、李樺、陳煙橋、野夫、王琦、麥稈、楊可揚、邵克萍等等大碗、大家都有往來。
「可惜他們全去世了,現在真的就剩我一個了。」他不無寂寞地說。面對眾多好友都已經離去的事實,他回憶了年輕時寫的一首詩,「我好像躲在一個大戰爭炮火連天之後的一個沉積的戰壕裡面,所有人都不在了,我的戰友們全都死光了,我一個人蹲在戰壕裡面,我是晚上八九點鐘的月亮。」
他在《比我還老的老頭》一書寫道:「唉!都錯過了,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故事一串串,像掛在樹梢尖上的冬天凋零的乾果,已經痛苦得提不起來。」
對於世間種種煩惱,黃永玉的解決之道是創作。「畫畫解決不了的事情,我就用雕塑;雕塑解決不了,我就寫作,用文字解決。」
他的表叔沈從文去世後,黃永玉給他補了石碑,上書「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他評價沈從文時,這樣說「他不像我,我永遠學不像他,我有時用很大的感情去咒罵、去痛恨一些混蛋。他是非分明,但更多的是容忍和原諒。所以他能寫那麼多的小說。我不行,忿怒起來,連稿紙也撕了,扔在地上踐踏也不解氣。」
黃永玉走遍天下,最難忘自己美麗的故鄉鳳凰城。他認為故鄉是一個人感情的搖籃,故鄉是自己的被窩,或許它的氣味並不好聞,但卻是自己最熟悉而又無可替代的氣息。他在一首詩中寫道:「我的血是O型,誰拿去,它對誰都合適。我的心,只有我的心,親愛的故鄉,它是你的。」他為故鄉修建了8座橋,汶川地震捐了1000萬。
「荷痴」的「萬荷堂」
黃永玉在香港有自己可俯瞰維多利亞海景的「山之半居」,在義大利有別墅,在湖南鳳凰有豪宅,在北京東郊有一座佔地六畝的「萬荷堂」。
「萬荷堂」是黃永玉平生最大的一件藝術作品,全部是他自己設計,採用了傳統的建築結構,飛簷、迴廊,古色古香的門窗,風格簡潔明快,古樸流暢。東院是一個仿古江南園林式的建築群,院中間有一方佔地兩畝多的大荷塘,每年7月荷花滿塘,是黃永玉最流連荷塘的日子。呂正操將軍給他起居室定名「老子居」。
黃永玉愛畫荷花,畫了八千多張,自號「荷花八千」,「十萬狂花入夢寐」。由此被稱為「荷痴」。俗話說,字如其人,畫也當如其人。他畫的荷花不流於俗套,神韻盎然,用色大膽,重墨重彩,視角往上,莖直衝天,獨樹一幟。畫面上如有水波蕩漾,騰騰殺氣撲面而來,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如他本人一樣,讓人震撼。
他愛動物,養過狗、貓頭鷹、猴子、火雞還有狗熊。他筆下的貓頭鷹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難得糊塗」。他畫了兩張猴票,一張猴子抓著樹枝,一手捧著個大蟠桃,臉上的表情卻像在偷笑;另一張一隻母猴抱著兩隻小猴,微笑,兩隻小猴眯著眼親吻著猴媽的臉頰,親暱動人。他畫猴的想法是,「我想讓全世界知道我死了的猴子有多可愛」。
他回顧自己的人生說,「我們要要求自己嚴格,不是嚴不嚴的問題,是要過得有意思一點;而不是做個這樣的人物,做個那樣的人物,費事。對於我們眼前的生活,要用頭腦;而不是幼稚化,要活得好一點。」
一個傳奇
黃永玉是畫壇「鬼才」「天才」,也是生活中的「老頑童」。他的作品風趣幽默,他的語言犀利搞怪,仿佛在說「相聲」。
他一日三大事:上午寫;下午畫;晚上讀書。每天工作八九個小時。他說:「我的生活不好玩,只有工作。」人問他養生秘訣。他說:我從不養生!喜歡睡覺、不吃水果、不運動。
黃永玉不是科班出身,沒有師從,開山立宗成了畫壇「巨匠」。李苦禪兒子說他:「簡直就是個無師自通的『天縱之才』,不論國、油、版、雕、書法、篆刻以及詩文之類,他一學就會,一會就高尚,連自製菸斗,也可以辦個大展。」他曾提筆寫下一幅字:「世界長大了,我他媽也老了。」就這幾個字賣了幾百萬。
他入選2010年《中國國家形象宣傳片》人物。
他入選2011年16名首批中國國家畫院院士名單。
2013年,他的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一部《朱雀城》出版,他在序中寫道:「這小說,1945年寫過,抗戰勝利,顧不上了……重新動筆,是一個90歲人的運氣……」《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計劃寫3部,黃永玉剛完成了第二部《八年》(下卷)。人問:這3部著作什麼時候能全部面世。黃永玉自己也不知道,他說:「我寫書是沒有提綱的,想到哪就寫到哪。就像序中所說:『我為文以小鳥作比,飛在空中……人已經九十了,不曉得寫不寫得完?寫不完就可惜了,有什麼辦法?誰也救不了我。』」
這個世界之所以乏味,是功利的聰明人太多,而有趣的好玩人太少。歲月能雕刻黃永玉的容顏,但奈何不了他的靈魂。衰老的只是容顏,有趣的靈魂永遠年輕。生命不息,有趣的靈魂就不會老去。
「這個世界太有趣,我還捨不得離開。」
請這個有趣的靈魂慢些走,我們捨不得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