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漢廣】
9.1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9.2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9.3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這首詩方玉潤《詩經原始》認為是「江幹樵唱」,我是很同意的。
方氏之言曰:「殊知此詩即為刈楚刈蔞而作,所謂樵唱是也。近世楚粵滇黔間,樵子入山,多唱山謳,響應林谷,蓋勞者善歌,所以忘勞耳。其詞大抵男女相贈答,私心愛慕之情,有近乎淫者,亦有以禮自持者,文在雅俗之間,而音節則自然天籟也。當其佳處,往往入神,有學士大夫所不能及者。愚意此詩亦必當時詩人歌以付樵。」
方氏所謂「詩人」是一種什麼人我們且不管他,總之必有採薪的實生活做底子才能歌此詩,空想的學士大夫決不能有此氣息,因為這種詩裡頭有勞動者的血液流通。
我最喜歡「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勞動者拿著斧頭或者拿著鐮刀砍了一把柴,他的手下有一個最不空虛的感覺,即是勞動的實在,決不是空想派的什麼「得魚而忘筌」,他什麼也忘不了,要說忘,或者忘記疲勞罷,於是他歌唱起來了,唱起「之子于歸」的事情來了。
「之子于歸,言秣其馬。」翻譯起來便是:「為什麼餵馬呢?因為她要出嫁呵,餵馬駕車呵。」
離開生活是任何人也不能把砍柴與餵馬這兩件事連在一起的。
因為砍柴的原故乃連在一起,真是寫得溫柔敦厚,一方面工作,一方面又有一點兒愛情,而這個愛情真表現得可愛,歌起她出嫁餵馬來了,這不是勞動者的歌聲嗎?
我為得要讚美這個歌聲,不惜費點篇幅把陶淵明的《閒情賦》引了來:
「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
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
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
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閒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於華妝。
願在莞而為席,安弱體於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經年而見求。
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
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
願在竹而為扇,含悽飈於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
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陶淵明因為是魏晉人的原故,而且他到底不屑於做士大夫,所以還能做出這樣西洋式的抒情詩,即是說寫得大方,然而我現在確是喜歡「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因為一個是詩人的寂寞,一個確乎是勞動者的生活。
要說哀而不傷,只有《詩經》才真是的,因為他只有唱歌的必要,沒有寂寞的餘地了。
陶淵明的可愛在其幽默,《詩經》的可愛在其歌唱實生活。
換一句話說,《漢廣》的樵唱,其歌與其生活是一元的。
這首詩的意義本來很明白,男子愛慕女子而女子是許給別人家的,所以我說他是哀而不傷。
《鄭箋》卻又說許多冤枉話,我們可以不管,只是《箋》照例訓「言」為「我」,「言秣其馬」,便是「我秣其馬」,誠如胡適之所說《詩經》的「言」字是不能訓「我」的,這裡的「言」字確乎是一種連接詞,把「之子于歸」與「秣馬」兩件事連在一起,意義是「女兒出嫁了,所以餵馬呵!」
至於秣馬這件事是誰做的,那絲毫沒有關係。
「言」字決不是「我」字,決不是說「我替她秣馬」,如歐陽修所謂雖為執鞭所欣慕之意,這樣正是「我願」式的文人的詩了,遠不及陶淵明的「願」之誠實,更談不上《三百篇》的情調了。
「翹翹」應如王引之訓為眾多之貌。
「錯薪」是許多木雜在一起。這裡的木是江邊的木,一定不是高大的樹,言刈「楚」,又言刈「蔞」,蔞簡直是草類,在《王風》與《鄭風》並有「不流束楚」的句子,「楚」而可束故非大木,只是都可以做柴燒罷了。
這首詩裡的「思」字都是語辭。
「方」是名詞當動詞用,方,桴也。即是說,江水長不可以乘桴了。《谷風》云:「就其深矣,方之舟之」,方同舟一樣,都是名詞當動詞用。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遊女當用《韓詩》義訓為「水神」,這是《詩經》裡其他的詩所沒有的情調,《楚辭》以後則很普通了。
還有「南有喬木,不可休息」兩句,《鄭箋》云:「木以高其枝葉之故,故人不得就而止息也。」這真是可笑的說法,高其枝葉為什麼不得就而止息呢?高其枝葉正好止息於其下了。
我以為這兩句不是空空的什麼「興也」,「南」或者就是江南岸,或者遠遠的望見的南邊,在那裡有一棵大樹,可是望得見不能到那樹底下去了。
漢水之廣,江水之長,都是寫實。
這首詩,最重要的便在二三章的刈薪與秣馬,否則真像詩人的空想。
有了「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然後山高水長都跟著切實了,真是一唱三嘆。
關於「薪」的問題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漢廣》是情詩,寫刈楚刈蔞。其餘如《唐風·綢繆》,《小雅·車舝》,都是寫結婚的詩,或言「束薪」,或言「析薪」;又如《齊風·南山》「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很能表現一種農村社會的空氣。
這個原故,我以為便因為採薪這件事佔農村生活很重要的部分,男女共同在一塊兒操作,古代如此,現代也還是如此,中國的「牧歌」便於此產生了。
中國是重結婚的,故詠「之子于歸」了。
馮文炳:《古代的人民文藝:詩經講稿》(二):桃夭
馮文炳:《古代的人民文藝:詩經講稿》(三):漢廣
馮文炳:《古代的人民文藝:詩經講稿》(四):行露
馮文炳:《古代的人民文藝:詩經講稿》(五):摽有梅
馮文炳:《古代的人民文藝:詩經講稿》(六):野有死麕
馮文炳:《古代的人民文藝:詩經講稿》(七):匏有苦葉
馮文炳:《古代的人民文藝:詩經講稿》(八):蝃蝀
馮文炳:《古代的人民文藝:詩經講稿》(九):綢繆
馮文炳:《古代的人民文藝:詩經講稿》(十):東山
馮文炳:《古代的人民文藝:詩經講稿》(十一):車舝